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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 · 挚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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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春节伊始,宋亚天都习惯给张嘉明打个电话。今年也不例外。电话第一次没接起来,宋亚天拨了第二次,才听到张嘉明的声音。他们照例问候彼此春节快乐,然后宋亚天问张嘉明怎么打两次电话才请得动他大驾。

张嘉明讲:“我和齐乐天在他家地里看星星。”

听到张嘉明的回答,宋亚天心里莫名一阵暖。他连忙拽田一川又道句“新年快乐”,而后挂了电话。

宋亚天先前觉得张嘉明在除夕夜里过得都太孤独,即使在自己身边,也散不去那股气息。而那句看星星,在他听来音调是上扬的,带着和煦的风,吹融沉积的冬雪。

张嘉明除夕夜从不睡,每年拉宋亚天守夜,说什么错过新年第一缕阳光,一整年都不会好过。田一川不放心两位少年大冬天骑几十公里自行车去城外山上看日出,心甘情愿做司机。

张嘉明选择的观日地点,是他们所居住的城市的著名景点,涯水湾。那是景城中最高的一座山,据说当年某位富甲劈山凿湖,才在城市边缘造出峭壁惊涛临万丈般的景致。不知传说是真是假,可以在云雾缭绕中看到朝阳,难怪张嘉明每年如此坚持。

破晓之时,张嘉明会喊出新一年的愿望。张嘉明每年都发誓“要拍出好电影”,然后拉着宋亚天也必须说,不说出来就不灵了。结果宋亚天脱口而出“和田老师一起拍出好电影”,三个人全惊愕在原地。田一川听后笑得像背后的初日,用身体挡住宋亚天通红的脸。他背对着张嘉明,亲吻了宋亚天的额头,宋亚天的眼角,还有宋亚天的双唇。

那一年宋亚天刚结束大学第一个学期,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深爱的人。他踌躇满志,以为自己无所不能。

转年,宋亚天就和田一川分手了。田一川还会去他家过年,但不再陪二人疯。毕竟少年长大,无需温巢,亦能展翅高飞。

有一年张嘉明缺席了。那年他找了个小情人,和一群人买醉,宋亚天电话他问候新年时,听到有人躺在张嘉明身下承欢。后来,田一川领回家一位温文美丽的女士。他们没有听完新年钟声,没有在第一时间互相问候。

自此以后,新年出现在涯水湾的只有宋亚天一个人。他独自爬上山顶,额头冰凉,却满是汗水。他在山顶坐了大半天,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平稳的车速渐渐放缓,窗外模糊的景色变得清晰。田一川说“到了”,然后熄了火。他们前方只有一点被车灯照亮的范围,可宋亚天也能认得出,这里是涯水湾。

“你还记得啊。”宋亚天还以为今年来不及了。

“记得。本来今年就想和你一起来。”

田一川摇下车窗,点燃一支烟。二月午夜的冷气灌入车内,激得宋亚天打了个寒颤。田一川见状要灭烟,宋亚天说“别麻烦”,就从后座拿过那条大毯子,盖在二人腿上。

宋亚天看了看表,估摸还要几个钟头才是日出。他特地查了查天气预报,还好春节这天显示天晴,万里无云,气温宜人,是上天再美不过的恩赐。

“如果阴天我就直接带你回家睡觉了。”田一川说。

宋亚天明白,田一川就是这样,即使冷战到分手那日,这个人还会在离开前为他煮一碗热汤。

“田老板,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吗?”

“记得。比现在还冷。”

“我们当时,到底怎么熬下来的?”

“太冷,所以只能抱在一起,也就没空吵架了。”

二人第一次一起过年,是宋亚天高三的寒假。

高考生只有短短四天假期,宋亚天前一天下了课,特地坐末班公交车穿过整个景城,回家却发现母亲不在家。宋亚天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这些年一直没见过父亲,他权当母亲是自己唯一的亲人。

家里又黑又冷,唯独没有熟悉的身影。宋亚天急得着慌,连忙联系母亲,对方接了电话,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的母亲回不来。她在外出差,临回家突遇暴雪,整个城市被封,大巴、火车和飞机,没一样能离开。风雪太大,信号也时有时无,宋亚天打了几次电话,最后不得不放弃。

好在知晓对方平安,宋亚天也就不怕了。

宋亚天回家只带了张嘉明抄给他的电影学院考试笔记,本来打算当放松看,结果越看越精神,一口气看到第二天早晨才入睡。

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肚子饿得咕咕叫,冰箱里却空空如也。在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宋亚天好不容易翻出一包泡面。他烧开一壶水,边看电视边吃泡面,可是越看越无聊,越吃越冷。他觉得奇怪,本来以为是肚饿缺少能量,结果这才回过神,连忙摸了摸暖气,暖气片只有微微的热度。

这下惨了。

宋亚天试着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忙音。他情急之下打给了张嘉明,结果张嘉明那边信号不好,讲什么都听不清,问了半天才知道他和一群人去山里泡温泉了。

难过地挂掉电话,宋亚天只能再次翻看电话簿。他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宋亚天想,要不是万不得已,自己根本不想找这个讨厌的人。

田一川。

宋亚天初遇田一川那天,对方留很短的头发,穿白衬衫灰色裤子,挽起半截袖,排布下一场戏的机位。全场数他最忙,跑前跑后,却没有落下一丁点细节。宋亚天喜欢做事认真仔细的人,他忍不住,一直盯着在偌大片场里还没有迷失方向的田一川。

宋亚天简直要被田一川的样子迷倒。如今他想起这种类似一见钟情的错觉,身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田一川大概就是他的死穴,他想躲也躲不过。没遇到也罢,可是宋亚天几乎想不到这种可能性。

他注定在那天对张嘉明伸出手。

他注定在那天遇到田一川。

在片场培养出来的敏锐目光,让田一川根本无法忽略一直追随自己的视线。那视线他从没见过,像清晨,透着新鲜和刺激,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见对方穿着和张嘉明一样的校服,就问张嘉明:“那人谁啊?”

“我们班班长。叫宋什么天什么的,没记住。”

“你都把人拐来了,好歹也上点心。”

说完,田一川冲宋亚天走过去,伸出手向宋亚天问好,问他的名字。宋亚天认真回答了,认真地叫他“田导”,还认真赞美了他,话语简直像标准答案一样好听。张嘉明勾来个什么样的不好,偏偏勾来个优等生,田一川想,这种类型太难对付了。凡事爱讲大道理,还有在学校被追捧膨胀出的优越感,田一川不爱应付。

“你喜欢电影?”田一川随口问。

“嗯,喜欢!”确实,宋亚天课余时间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着学英文的名义看电影。

“想拍?”

宋亚天不清楚。他面前的世界面前的人,全都在闪闪发亮。新奇的一切都在对他招手,让他快点过来。

宋亚天先前并没有太明确的人生目标,学习好考个好成绩,大概足够。他偶尔梦想过在唯一的业余爱好中有所建树,可那个世界离他太远,想想他就觉得自己可笑得很。没想到当他真正看到眼前的一切时,才发觉原来电影的魅力完全超越了他的想象。从一点一滴一个镜头开始,最后连接成宏大的篇章。

他想试试。

宋亚天犹豫着点了点头。

田一川见宋亚天肯定的回答,嗤笑一声:“优等生,别闹了,快回去好好学习。小心念不好书家长罚你面壁。”

“这……我……”宋亚天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回答他,就算宋亚天再不谙世事,他也明白对方的讽刺。宋亚天急得直跺脚,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才不是优等生!”

田一川觉得,张嘉明真是勾来一个无趣的人。他正考虑怎么继续打消宋亚天的念头,最近和他约会的片中的女主角凑过来,问他今晚能不能来自己住处。他说好,顺手搂过纤腰,和对方忘情地亲吻起来。

男女之间旁若无人亲热的样子,全被宋亚天看在眼里。他有点被吓到,张着嘴动弹不得。那位女士嗔笑着推开田一川,指着宋亚天,让他注意还有孩子看着。

田一川该猜到,面前的优等生一丁点经验都没有。他松开自己的床伴,走到宋亚天面前,挑起宋亚天的下颚。对方面颊通红,眼角都飘着羞涩,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田一川觉得有趣极了,低下头,在宋亚天嘴角啄了一下。

宋亚天猛地推开田一川,后退两步,死命擦嘴角。他把嘴角擦得通红,擦出血印都没停手。

田一川没想到对方这么大反应。他突然感觉自己身体哪里也多出一块相同的痕迹,勃发着一样的痛感。他不顾宋亚天反对,紧攥住对方的手,却又一次被甩开。

混蛋,宋亚天想,自己的心被田一川整个揪了起来,拿在手里玩弄,七上八下,就是不放回原来的位置。

那可是自己的初吻!

被夺走初吻的那一刻,宋亚天想,自己大概这辈子不会有求田一川的时刻。花花公子和优等生,本来就像两个平行平面内的直线,或许永无交叉的可能。

可是当平面相叠,重合为了一个,走向千差万别的直线,终究会交汇在一起。

比如宋亚天捏着手机,看着屏幕上是大字号的11位数,还有田一川三个字,简直想退回一日之前,提醒自己不要着急赶回家。

至少留在学校,还有他不讨厌的值班老师可以聊天。

宋亚天手指悬在拨通键上方,犹豫许久,觉得还是放弃为好,靠热水和被子,他不信自己撑不过漫漫长夜。他应该按下锁屏键,可手指却落在拨通键上。

只响一下,田一川就接起来了:“你好?”

“田、田……田……”先生?导演?宋亚天想了半天,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称谓。毕竟平时在片场遇到对方,他大多只会喊田一川“喂”“你”之类的通用称呼。

“亚天啊,有什么事吗?”

听筒里传来震天的音乐,嘈杂的呼唤,宋亚天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唇齿接触的响声。不行,宋亚天想,叫对方来能做什么?毕竟每一次见面,田一川三句不离“优等生快回家念书,做个乖宝宝”之类的话,来了也不过给对方徒增无趣罢了。

“没,你玩得开心。新年快乐。”说完,宋亚天挂掉电话。他觉得房子里实在太冷,就钻回被子里,捧着热水,继续看张嘉明给他的笔记。

过了没多久,宋亚天听到敲门声。他起初有点害怕,除夕这个时间,本应万家灯火夜归息,怎么还会有人来敲门。他没敢穿拖鞋,踮着脚,一步一止,挪到门边。他扒着门,向猫眼外看了看,发现是田一川。

宋亚天手足无措,他根本想不到这个人会站在自己家门口。欢乐的派对,迷醉的酒精,还有身材傲人的美人,这些田一川喜欢的东西,自己家一样也没有。

“亚天,开门!”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

宋亚天连忙松开保险栓,打开锁,迎田一川进门。田一川看到他裹毯子带帽的造型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语气有些焦急地喊他:“你家这么冷也不说一句!”

“你刚才玩得那么开心,我怕打扰你。”

“记住了,这种事情更重要。大过年这么冷,万一生病怎么办?”

没想到田一川居然真心实意关心起自己,宋亚天茫然地点了点头,回答:“谢谢。”

“快收拾下东西,跟我走。”

“我不走,万一我妈回来怎么办?”

“她去哪儿了?”

宋亚天告诉田一川自己母亲出差的目的地。

“你没听说那边还封着城?”

“万一她找到办法了呢?”

“你这个人……真是死脑筋。”田一川敞开宽大的棉服,把宋亚天一把搂在怀中,圈在里面。宋亚天反应不过来,头都要缩到衣服中,可衣服里满是香烟味和田一川的体味,他一闻心跳就会加速。

“谢、谢谢田先生,我……我现在不太冷。”宋亚天想逃,可田一川手更长,力气更大,他根本逃不掉。田一川炽热的手掌按在他胸口,热度透过布料,透过皮肤,传到他心脏表面。

这下宋亚天动都不敢动。

“刚才干什么呢?”田一川问宋亚天。他那么近,翻飞的气息,低沉的声音,一同敲打着宋亚天的耳鼓。宋亚天想,自己耳朵一定红了。

“看考试用的笔记。”宋亚天想了想,补充道,“电影学院的备考笔记。”

“哦?你拿来给我看看?”

“在床上,我拿……啊!”

宋亚天刚要拉开棉服拉链,没想到田一川居然托着他,将他腾空抱起。记事以后,再没有人抱过他,他根本不晓得如何反应好,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田一川:棱角分明,下颚冒出胡渣,凹在眼窝中的双眼如剑似刃。他看愣了,连到了床边都不知道。

“原来是这本啊,”田一川拿起床上的笔记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是我写的。我就说,嘉明那种电影学院的内定生来找我,说让我写考试要点。我猜不是他用是你用,所以特地写得工整仔细地写。”

宋亚天拜托张嘉明帮他找人补习相关知识,没想到对方找的竟然是田一川。

“我以为……你讨厌我。原来还帮我这么认真写笔记……”

“等等,我几时讨厌过你?”

“那你还总讽刺我,让我回去念书。”

“亚天,那不是讽刺。你一直以来的目标是什么?考好大学找好工作,赚钱养家,对不对?那你就认真冲着那条路走。电影不是心血来潮,说拍就能拍。”

那一刻,宋亚天仿佛见到初遇时候的田一川,带着他喜欢的认真表情为他指路。宋亚天点了点头:“我是认真的。不是为了跟你较劲。”早些年,宋亚天也曾听不惯田一川的冷嘲热讽,较劲说要上电影学院。可他现在跟着张嘉明跑了两年多,见到了那个不一样的迷人世界,再让他回去,回到平淡无奇的规矩人生,他怎么肯。

“这一行生存艰难,要努力,但是更要天赋和机遇。天下说想拍电影的天才千千万万,最后没有几个能杀出这条血路,你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我不试试,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田一川听后没立刻回答。他顿了顿,轻声说“也对”,而后在宋亚天耳边大笑,仿若火,让宋亚天觉得窗外越来越黑的夜都被烧得通红锃亮:“你说得好,我喜欢!”

喜欢。宋亚天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听到这个词,喜欢。被田一川亲吻后留下的感觉,又回到身体里。

彼时天那么冷,宋亚天心却是暖的。田一川的怀抱那么热,能驱散世间一切冰寒与不安。

现在暖风打到最大,腿上盖着毯子,宋亚天被吹得额头冒汗。可他心里是一汪结冰的大湖,根本看不到冰下暗涌的水流。他们之间只剩工作,感情的话,二人都很有默契,一句不提。

“田老板,我的片子剪完了。”

“行,等我们看完日出,我就检查。”

“我都按你说的做了,你还要查什么!你为什么偏偏对这部片子不满意!”

田一川看着宋亚天,眼神里包含着千言万语,却没有吐露一句。他指缝间的香烟烧了很久,烟灰禁不住重力作用,截断下坠,在外套上烧了个小洞。他些许懊丧地掸去烟灰,按灭烟头,从盒子里又叼出一颗烟。

“我也要。”宋亚天伸手,要夺田一川的烟盒。田一川反应快,藏回了兜里,可他藏不住嘴里那支,还是被宋亚天夺走了。宋亚天把烟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然后含住,口齿不清地问田一川:“借个火。”

田一川拿出磨旧的打火机,打着火,递到宋亚天面前。宋亚天身体凑过去,拉过田一川的腕子点烟。烟燃了,宋亚天手却没松开。

“田老板,给我看看这火机行吗?”

“不行。”

“这是我送的对不对?”

“是,你送我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那给我看看又能怎么样。”

宋亚天攥得田一川手指爆青筋,手肿胀麻痹。田一川终于还是没能捏住珍视的礼物。

那枚小小的银色火机,落在宋亚天掌心。宋亚天看都没看一眼就攥在手里,田一川晓得,宋亚天用的力道很大,甚至比刚才还大。他的样子像是要捏碎这段过往,让它化作尘埃,消散在云烟之中。

“宋亚天,还给我。”

印象中,田一川很少连名带姓地称呼宋亚天,宋亚天也想不到,对方竟能为一个打火机这么认真。而送礼的主人在他眼前,他却视而不见。

“田老板,你发现了吗,这个打火机陪你的时间比我都要长。”宋亚天蜷缩的手掌摊开,里面的东西掉回主人手中,徒留几道血痕割裂了掌纹。

田一川盯着宋亚天,他突然掀开二人之间的储物箱,把打火机扔进去,然后推平副驾驶位,翻身压在宋亚天身上。他动作太大,碰到了车上的音响。碟机里开始放“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田老板,我们分手都十几年了,你还要凡事都拿上床解决吗?”宋亚天死死抵住田一川肩膀,不肯松手。

二人相望无言,音箱中流出的缠绵女声,对他们悠悠唱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景城,开年的头几日各有各的说法。这大年初三,不兴走亲访友,据说易与人发生口角,会破了一整年的和气。宋亚天除了例行给在国外旅游的母亲报了平安,其余人连电话都不敢打,也不敢出门,只能蹲在家里看碟片。

保洁阿姨过年不来,茶几底下的碟片箱子早已积了一层灰。宋亚天掀开,戴上眼镜一张张翻过。这些碟片都是田一川从世界各地为宋亚天搜罗来的。

宋亚天高三时,田一川每周为他拎来一大袋,美其名曰提高英语听力。里面有法语片意语片西语片,就是没几部讲英文的,不过宋亚天倒是看得开心,囫囵吞着夹生的英文字幕也没问题。

后来高考完,二人更是正大光明腻在一起。若天气比较凉快,田一川照旧拿碟片到宋家,里面偶尔掺着些带荤的玩意,趁宋亚天母亲不在的时候放给宋亚天看。他喜欢看宋亚天浑身燥热,在茶几下偷偷摸摸做小动作。碰上天气最热的那几天,田一川会领宋亚天去街角的小剧院,把碟片塞给放映厅老板,享受包场待遇。如果宋亚天刚好挑到比较躁动的片子,终场结束后,他们可能离开得迟一些。

这些碟片,他没想到能留这么久,直到现在也放得出。现代科技真是可怕,锁鲜一切,仿佛这张碟片转起来,当初一起看的两个人,还能再坐回茶几前安安静静看完一部片。

蹲在地上找到了想看的片子,宋亚天打算去拿包烟再回来看。他突然起身,一阵头晕,不得不坐下等待片刻。

不知是不是这些天都没睡好的缘故,宋亚天感觉头很沉,就双手撑着支在茶几上。茶几是棕褐色,与宋亚天的房子整体装饰黑白风格截然不同,可他很喜欢。当初他买房的时候,他的母亲说,送他一样东西,随他挑,最后他挑了客厅里的茶几。

宋亚天当年的书桌太小,两个人挤在一起,位置太尴尬,后来他干脆挪到客厅学习,这张茶几也成了他的书桌。他记得,田一川在这里教他念书,还教他亲吻,教他比亲吻还要更亲密的行为。宋亚天感觉,自己甚至能感受到过去的田一川留在上面的热度。

之于他,每次回到家坐在这里,就像掉入时空漩涡——茶几周围是过去是回忆,之外全是疲惫的现实。

是他要面对现在的田一川的现实。

折腾了一会儿,宋亚天总算能坐定。他按下播放键,熟悉的城景从湖面上升起。这部片子宋亚天太熟悉,来自他最喜欢的导演。每一个镜头他都倒背如流,可他还是喜欢翻来覆去地看。他喜欢这位导演影片中暴烈的爽利感,无论怎样的愁绪,总会烟消云散。

宋亚天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一根接一根吸烟,缭绕的烟雾模糊了画面。他看着电视屏幕,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时。当下,还是十几年前。

看得正是入迷时候,宋亚天听到钥匙碰撞插进匙孔的声音,连忙按暂停。他记得几个钟头前母亲还跟他说,正在北海道美美地享受温泉,这会儿不可能回得来。

那还有谁有自己家钥匙?

宋亚天多半在外,不是在公司,就在别人的床上。他不喜欢带人回家,凡是有人想跟他回家,他立刻断绝和对方的往来。渐渐业界也传开流言,宋大导演是个怪人,一定是金屋藏娇,才不肯给人看。他们哪知道,宋亚天不过想要个没有别人踏入的空间,浑身是伤的时候躲起来藏起来,静静修养,待羽翼重振。

除了刚搬家时,他带着母亲和张嘉明来暖过房,就没有别人了。

不对,他突然想起,田一川也来过。

那时候宋亚天找了个小情人,身娇体软,热情似火,天天在他身下放làng,索求不尽,与这个小情人银幕上“冷酷型男”形象相距甚远。有一次对方发烧,宋亚天去看他,结果最后被带上了床。那阵流感很严重,宋亚天仗着身体底子不错也没在意,结果被流感击倒,发高烧,一整天谁都联系不上他。田一川打了好几个电话,惊动了嘉明公司大半职员,最后还是从宋母手里借来钥匙,才进到宋亚天家。

田一川不眠不休陪了宋亚天两天,宋亚天总算好起来。他睁眼便见田一川,对方第一句话就是“给我一把你家钥匙”。态度坚决,根本没有他反驳的余地。

后来宋亚天找不到那位小情人了。再次见到对方,还是在一部不入流的偶像剧中,演女主角好友远方表哥隔壁班的同学。

他的田老板,那么轻易就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他满是唏嘘,又有后悔,是不是自己不应该递给田一川那把钥匙。

毕竟最后一丁点没有田一川的空间,现在也被侵占了。

田一川推开门,听到电视响动,便问宋亚天:“看什么片子呢?”

“小兔子乖乖。”宋亚天眼不离屏幕,把碟片壳子推给田一川。

封面上身穿黄色运动衣手持太刀的金发女郎,掀起血雨。

田一川笑道:“这是小兔子开开门,外面站着复仇新娘的故事?”

宋亚天一字没答,田一川知道,对方大概已经看得入迷。他见桌上烟灰缸满了,便为宋亚天换了个新的,放在同样的位置,然后也加入观影行列。二人肩并肩并排而坐,沉默无言,被屏幕牵扯一情一绪,似极当年。

这位导演也是田一川的最爱,当初是他介绍给宋亚天的。他猜宋亚天喜欢,果然对方就一直爱着。

工作方面,田一川自诩最了解宋亚天。这么多年,他也算拉着宋亚天趟过来了这汪浑水,现在站在风景不错的岛上,暂时歇脚。地图上标着,东方的岛上埋着两箱金币,西方的岛上有数不尽的珠宝,北方的岛上有佳肴美酒。有人自然喜欢这岛上的美景,可田一川知道,宋亚天不想要金币不想要珠宝不想要佳肴美酒,更不想要脚下的风景。他想要远处看不到顶的险峰,拼了命地想要站在顶端。

田一川全明白,更清楚宋亚天巨大的心理压力来源于此,但他不明白为什么。

他亲眼看着宋亚天一次次把自己逼向绝境,却无能为力。

田一川觉得,《远大前程》不是别人的故事,不是剧中人物的故事。他看到了鲜活的宋亚天,站在刀锋上奔跑,脚下一片血海汪洋。他逼着宋亚天一遍遍改过,不过希望对方不要走得太远太偏,把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可惜事与愿违。

宋亚天明明在他眼前,却距离他很远。田一川从未如此真切地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人。

精彩的电影总是很短。还没看够,就结束了。房间重新回归死寂,静得可怕。

半晌,宋亚天才小声说了句:“好厉害啊。喂,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一直跟你说,想要一起拍出好电影。现在想想,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他用手肘捅了捅田一川,笑着偏过头,才发现田一川看他的眼神不对劲。

不对,不是的。田一川想告诉宋亚天,你现在一点都不开心。不要笑,不要摆出哭一般笑的表情。

田一川一字一顿地问他:“这样就够?”

“是,我别无所求。”宋亚天答得简单又坚定。

说完,宋亚天没想到,田一川猛地使蛮力压倒他,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对方似饥饿的困兽,啃噬他的嘴唇。田一川舔得他没有一点力气,他根本招架不住,头生疼,又晕,明明难受得不行,他还是感觉到了身体微妙的变化。

他身体的死穴,他的弱点,田一川还记得一清二楚。

宋亚天视线逐渐模糊,他趁着理智存活的一线,使劲咬住田一川。田一川吃痛地停下动作,血珠从唇边渗出。

“田一川!你想干什么!”

“如果我说我还有所求呢?”

“你真的以为我是你那些小情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宋亚天捂住胸口,狂乱的心跳亦无法平复。

“亚天,我们重新……”

宋亚天看到过去的自己手牵意气风发的田一川,站在时光尽头,冲现在的自己挥手、作别,之后碎裂,徒留两张暮霭沉沉的脸。

“田老板,重新再来一次,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宋亚天眼神飘忽,身体向后躲,明显防着田一川。他嘴角干裂,也渗出了血,眼眶泛红,“我们都变了太多,那时的我们,已经死在了过去。”

死物怎能复生?

田一川终于松开了手。他站起身,后退两步,脸上的表情和背后的阴影融为一体,阴鸷无比。

“田老板,当初你跟我分手,像是取走了我半条命。

直到现在,你还没还我。

不如你放我一条生路。

我们今后一起拍片,一起做好电影,各自好好过。”

岁首的三天一过,曾短暂安静的街道又热闹起来。田一川躺在床上,听楼下小店新春开门的放炮声,此起彼伏,好似永不停歇的欢乐颂。

田一川原本每天清晨五点睁眼,穿衣洗漱,吃两个白煮蛋白,喝一杯牛奶,在私人健身房练一个钟头的器械,之后上跑步机跑一个半钟头。他多年以来精密如同钟摆,工作繁忙,出门度假,也几乎没有差池。即便年过不惑,身体依旧健壮如同青年,惹得多少人羡慕。

可是今天的他仿佛用光精力,完全不想起身。他一时清醒,一时又变得模糊。他的梦中全是宋亚天,全是宋亚天的几句话,对他说今生各自好好过。

他伸手去抓,怎么也抓不到。眼前的宋亚天越走越远,身后的催促的警报声嘶力竭。

田一川眼合了又睁,才彻底清醒起来。他抬眼看表,竟已九时过半。

原来有人在按门铃。

田一川披上睡袍,打开门,门口站着全然意料之外的来客。

“馨玫,你怎么来了?”这里的地址,他曾告诉王馨玫,但从没带对方来过。那时田一川怎么也想不到,二人再一次私下见面,居然会是这里。

“我不会吵醒你了吧?”她面带惊讶的表情。田一川的生活习惯,她再熟悉不过。上午九点半还面带倦意的田一川,简直人间奇景。

“没关系,也该起了。”

“我有件事相求。本来短信了你,可是你一直没回。事情有点急。”

田一川从卧房里拿出手机,短信从五点起就没停过。

“说。”

“你能陪我去取当时为我订的婚纱吗?我刚才去过,店员不认得我,说不能随便给我那么贵的东西,必须你亲自去才行。”

“等初八管月上班,我让她去……”

“那时候就晚了。你为我订的婚纱,当初我最好的姐妹也看上。她突然决定大后天结婚,刚告诉我,我想成人之美,把我这件送她。你也知道那是孤品。我真的不想麻烦你。”

王馨玫身着灰色的大衣裙,秀发披在肩头,妆容精致,表情诚恳。即使二人手分得并不漂亮,月缺难圆,田一川此刻也不忍拒绝。

田一川火速换好衣服,陪着对方下楼。楼下还有另外一名女士,看来应该就是她的好姐妹了。他们打过招呼后,田一川了解了情况,便请两位女士上车。

其实田一川并不想去那个地方,他刚从那里回来,还没想好要怎样回去。他当初陪伴对方一家家选婚纱,最终选定的那件,店家居然在宋亚天家正对面。

讽刺得如同宋亚天最擅长的黑色喜剧。

路上两位姐妹在后排畅想未来,不一会儿竟然兴奋地开始唱歌。田一川从后视镜看过去,问她们要不要来点配乐。她们理所当然应了,田一川打开音响,放的居然还是但愿人长久。

“真是应景啊。”王馨玫拍了拍自己姐妹。

她们太高兴,根本看不到田一川黯淡的眼神。

婚纱店离田一川住处并不远。自打宋亚天闹过一次高烧失踪,田一川就在他家附近买了一片楼,自己选了最喜欢的一间住下。路上车不多,他们很快就到了。

田一川走进婚纱店,没想店家老板早已等在门口,连道“恭迎您大驾多时”。身后的小店员低着头,惊惶无措。

见状王馨玫连忙走上去安慰对方,希望对方不要介意。她向对方解释,自己的姐妹身材比自己更纤细,婚纱要改过才能用。事出太急,所以必须尽快拿到婚纱,绝没有刁难的意思。

老板见田一川身边人都这样说,也不便再训斥,就打发小店员去储衣间帮忙。

看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终于能手捧心爱的婚纱,王馨玫也松了口气。她走到休息区,找了把椅子坐下,手撑额头,脸上充满倦怠。田一川为她倒了杯咖啡,旁边两颗奶球一块方糖,是她的习惯。

“谢谢,麻烦你了。”

“不会。”

“年过得还好吗?”

田一川想说还不错,但他说不出来。

“我的年,过得也有点难。我在家待了三天,他们就一直追问我为什么和你分手。”

“你怎么说的?”

“就是那时候跟你说的话。你对人的影响太大,你跟我在一起不快乐,让我也觉得不快乐。”

“你要什么,我都给了。”田一川的语气尽是无奈。

虽然王馨玫也是喧嚣的娱乐圈中的一员,可和她在一起,田一川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他可以无欲无求,可以安静地成为谁身边的好好先生。田一川想,这样是否才是生活应有的模样。

他们认识后没有一次争吵,就算分手不好看,也全是和气。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可能从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不是那次舞会。那时候我已经拿过奖,有部电影特地找我去客串,然后我在片场看到了你。你那么开心,那么高兴,那天天气特别糟,可是我不觉得。我觉得你就是太阳,站在片场中央。”

那个场景本来早已在田一川脑海中模糊,随着王馨玫一字一句的描述,回忆终于掸掉厚重的灰尘。

他怎么能忘了。王馨玫讲的那部片子,是宋亚天的。

“一川,你还不明白吗?我想要那个燃烧的你,你已经成了死灰。我想你对我有所欲求,你却从没碰过我。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做不到。”

王馨玫隔着桌子,抬起手,抚摸过田一川眼角的皱纹。她第一眼爱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竟然变得苍老。她与田一川在一起两年,始终无法了解对方。想着想着,她哭了。

田一川熨帖地递上手帕,为她擦拭眼泪。

二人坐在休息区,相对无言,周遭安静如同死寂。

忽然,一阵杂乱的巨响从窗外传来。

田一川应声看向窗外,宋亚天正在街对面手忙脚乱地扶起一排躺倒的自行车。

他猛地站起来,掀倒椅子。他没有扶起,没有表现得如传说中柔情的绅士,离开前向女士道别。他飞一样冲出门,徒留王馨玫欲言又止,惊愕地坐在原位。

不知是不是二人太心有灵犀,宋亚天仿佛感应到田一川的脚步,拔腿就跑。他脚上是双皮鞋,跑起来不太麻利,没几下脚趾就戳得疼。可他不敢放慢速度,他听得到身后紧逼的声音,听到田一川叫他“亚天,你等等我”。

要等什么?听对方告诉自己,王子和公主重新牵手,即将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宋亚天眼前的景色飞速倒退,枯败的枝头和背后的建筑融为一体。额头的汗水滴入眼中,他开始看不清,也开始听不清。他掉入幻境与现实的交界,那里有他,还有会大笑大叫的田一川。

像是断电的机器失去能量,宋亚天突然直冲地面倒下去。

田一川感觉自己跑得腿快折断,心脏跳得着慌,可是他速度越来越快,似百米冲刺,终点是宋亚天。

十米。五米。一米。田一川跪在地上,抬起宋亚天上半身。

宋亚天眉头紧蹙,嘴大张,手脚抽搐,表情扭曲,无比急促地喘气。

过呼吸。

宋亚天小时候有这种毛病。他也晓得,自己心理承受力不太好,经常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遇到想不开的时候,他偶尔感觉手脚发麻,头晕。他懂大概是自己情绪有问题,就没太在意。

某年校运动会,班级里没人主动报名长跑比赛,他是班长,又是常跑步的人,独自揽下三千米和五千米两项。同学都以为他很会跑,对他寄予很大希望,可他从没连着跑过这么长的路。他怕辜负了同学们的希冀,从开跑就紧张无比,刚过一圈,就倒在了跑道上。当时田一川也去观战了。本来他还嘲讽优等生居然会抽时间跑步,结果看到宋亚天倒在偌大的操场上,根本坐不住,头一个跑到宋亚天身边。

那次宋亚天呼吸过速,捂着纸袋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当时校医说,这个毛病闹不好要出人命,不能不在意。后来田一川和宋亚天出门,身边常备纸袋,就怕发生意外。只是今天,田一川全然没有料到,宋亚天会出现在眼前。

他解开大衣,把宋亚天揽入怀中,裹住对方口鼻。颤抖的人些许安静下来,表情也不再狰狞。他紧紧抓着田一川的衣襟,指节发青。

宋亚天轻声低语,如同魔障。田一川费劲低下头,凑近了听。

“田老师,不要结婚……田老师,不要和别人一起……不要走……我谁也不找了……”

田老师。宋亚天叫自己田老师。田一川才因宋亚天情况好转而平复的心跳,再次剧烈。热恋时期情真意切,宋亚天最爱皱着鼻子眼睛笑得弯弯,拉着田一川的手说田老师这田老师那,田老师我们去小戏院看电影,田老师我带你私奔吧。

“我……我哪都不去了……”

田一川说着,另一只手抬起宋亚天的腿,腾空抱住对方,向宋亚天家走去。迎面追来的王馨玫,与田一川和田一川怀中的宋亚天擦肩而过。田一川眼中的热情,田一川眼中的火,变回她初识的模样。

原来她爱上的田一川,是一直爱着别人的田一川。只是他们都浑然不觉。

她没有叫住对方,而是回到婚纱店,张开双臂迎上笑靥盈盈的闺蜜,搂着对方又笑又哭。

田一川刷出入卡,进入宋亚天公寓楼,对楼下保安说我要送他回家。他走过狭长的走廊,钢筋栅栏之间的玻璃挤进丝丝日光,如削薄的刀片,切碎了他的脚步。

宋亚天似乎清醒了些,开始抵抗,让田一川放他下来。田一川不肯,什么也不说,任宋亚天在怀中挣扎。他们认识这些年,宋亚天长高不少。开始二人差一头多,现在宋亚天眼角到田一川嘴角,只要拥人入怀,便能亲吻得到。

收紧手臂,田一川加快动作。电梯太慢,他等不及,便抱着宋亚天爬了十几层楼,一口气跑到宋亚天家门口。他打开宋亚天家的门,脱鞋,直接走向床边。他松开一只手,宋亚天上半身落在床上。这会儿宋亚天完全清醒了,想离开田一川的桎梏,可他的腿还被对方夹持,根本动不了。

田一川为宋亚天脱衣脱鞋,头上枕,脚放平,盖好被子,然后转身出房间。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宋亚天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田一川究竟想怎样,究竟要什么。昨天还对自己说想再来一次,今天就对着别的旧情人执手相望泪眼。如果这时候田一川要硬来,自己无论如何也挡不住。这样他们就又陷入过去:争吵,上床,再争吵……无休无止,宛若地狱。

宋亚天听到田一川走进门,本想装睡,结果被飘来的桂花香惹得肚子咕咕叫。

田一川手托一砂锅白粥,端到宋亚天眼前:“吃点清淡的。”他不容宋亚天反驳,舀了一勺,在口边吹凉,然后送到宋亚天嘴边。宋亚天看着粥里又是桂花又是姜丝,看着怪异,不想吃。他的心思被田一川发现,田一川就威胁他“不吃我就亲你了”,宋亚天才拽过托盘。他握住匙柄,借田一川的手吞下粥。

不难吃。不知几时,田一川居然有了这种手艺。姜丝的暖和蜂蜜的甜慰藉了他空荡几日的胃。这味道他很熟,仔细想想,是经常和张嘉明一起去的一品轩的味道。而一品轩,是齐乐天原来的店。

专门向隔了层关系的人讨教食谱,田一川可真有心。宋亚天想,不知这份心究竟给了谁。

“刚才馨玫来找我帮忙,让我帮她取回婚纱。她要把婚纱送人,我顺道送个人情。”

“嗯,我知道了。”

“你刚才叫我田老师。让我不要结婚,不要走。”

“是,刚才我以为我要死了,一时胡话。”宋亚天声音冷静得可怕。他讲完,便闷声吃粥。

“我一直以为你不在乎……我是说,我带馨玫去宋家过年,告诉你和阿姨馨玫对我求婚了,你笑着对我说恭喜,还让我也给你介绍个漂亮女友。”

“难道大过年还让我拉着你的手,在你的小女友面前又哭又喊,不要结婚?田老板,那些都只是过去了,别想太多。”

“如果你说不……”

“田老板,你自己过日子,你自己选你想要的。还是说,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

“我当然清楚。我想要你。”

宋亚天哭笑不得地看了田一川一眼。他稍微推开田一川,说:“田老板,你是不是觉得,这次把我操晕过去下不了床,我们就又是一对儿了?”宋亚天抠住头,埋在双腿间,身体蜷成一团躲在被子里。任田一川怎么劝,他也不肯松开自己。

田一川嗤笑一声,充满讽刺。他们本来该是最亲密的人,宋亚天却因他几句话变得害怕。田一川本以为,他们中间没了别人,本该理所当然在一起,可宋亚天仍旧离他很远。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追回对方,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不愿重蹈覆辙。他曾放手,失去宋亚天这么多年,这一回,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做了。

第二天宋亚天醒来时日上三竿,天蓝云白,无风,全然不见这几日闷着雪的乌云。他久违地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之前田一川离开后他没做别的,也做不了别的,就把那箱碟片一张张放在碟机里滚,愣是趴在茶几上看了一宿电影,早已肚饿。

宋亚天咂咂嘴,嘴里是清爽的薄荷味。他明明记得自己又困又倦,吃完姜丝桂花粥就睡了,身上穿的还是下身牛仔裤上身外套一件的装扮。天知道自己几时清过口,又怎么在梦游中换了睡衣。他猜了个答案,不想承认,结果转头就被证实。

田一川仰躺在他卧房的沙发上。

这个人平日熨帖的衬衣褶了,一丝不苟的发型乱了,下颚都冒出胡渣,眼下一圈墨青。他没盖毯子也没盖被,宋亚天探出指尖,缓缓靠近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臂。只轻轻碰触一下,宋亚天就弹开了手。

他在卧房里转了几圈,挠挠头,又去了客厅,回来手里拎着一张薄毯。

宋亚天用毯子覆住田一川的脚尖,而后从脚到头,动作不敢大,一寸一分棉绒里都写满了小心翼翼。他压实毯边,直起腰,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

不料刚想去厨房寻找点吃的,宋亚天就被牵绊住,动弹不得。毯子下面伸出的手,牢牢固定住他。

“这么弄我怎么会不醒。”田一川的声音听起来有鼻音。

“你什么时候醒的?”宋亚天反问。

“我感觉有动静,就睁开眼看了看,发现你在房间里找东西。本来想问你要找什么,结果你从屋外回来,拿着毯子。”

“屋里这么冷,生病了再去看多麻烦。”

“谢谢。”

“那你可不可以放开我,让我去弄点吃的,我饿了。”宋亚天想挣开田一川,可对方力气太大,他试着抽了两次手没抽出来。

“你想吃什么,我来。”

“好,那我要吃栗茸鸭,水晶山药,和翠金炒饭。”

宋亚天点的全是一品轩的名菜。那是他在景城里最喜欢的馆子之一,试了多少次都欲罢不能。尤其宋亚天听说,那一道道菜都是齐乐天自己的菜谱自己的心血,城里几家分店也是齐乐天亲自跑装修亲自打点,真不知道对方怎么舍得卖掉这么好的生意。

“我给你做。”田一川挽袖起身,向宋亚天一尘不染的厨房走去。

明明是无理取闹……宋亚天深知自己的要求不合理,甚至有些刁难人。田一川从小有家中阿姨打点食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能为他端来一锅粥怕是极限,哪里还能为谁洗手调羹。

宋亚天觉得好奇,尾随田一川。他看田一川打开自己当酒窖用的冰箱,里面居然塞满食材,有鱼有肉,还有只青壳大龙虾。这么多东西,居然每一样都合宋亚天的口味。

“你……做饭?田大老板,会做饭?”

“本来不会,后来听齐乐天说多了,也就知道一二。”

“小齐?”这个名字他大多从张嘉明口中听说,田一川说出来听着怪新鲜。

“他是一品轩原来的老板。要做合你胃口的菜,不问他问谁?”

“我……你……你没必要这么费神,我想去随时都有桌。”

“不是都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吗?”

田一川讲得理所当然。他一手拎整鸭的鸭头,另一只手提刀割鸭脖侧面,割了半天只断一层皮。他有点懊恼,把鸭子放桌上,刀起刀落,鸭头是掉了,桌面也多出一道刀疤。

“我刚开玩笑的田老板,真的!不用这么一本正经地杀鸭。我们还是去一品轩吧!”宋亚天真怕这顿饭没吃到,家里变得疑似凶案现场。

田一川很快又恢复他应有的样子。西装革履,不染烟火。他自然拉起宋亚天的手,带对方出门。宋亚天想了想,任对方去。

吃顿饭而已,不是约会,是解决最简单的生理需求罢了。

离二人住处最近的一品轩差不多也要开车几十分钟。田一川和宋亚天大概聊了聊午餐菜单,把上面的名菜背了个遍,然后又不晓得说什么好。田一川干脆打开广播,车里不至于安静得太尴尬。

午间时分基本都是各种便民信息。东边车抛锚了,西边有人掉了钱包,打进打出的电话无一例外都是这些生活琐碎。宋亚天听得无聊,想换台,结果刚好又有人打进电话,语气悲怆,说自己丢掉了特别重要的东西,丢了心。

宋亚天怀疑这人是不是太闷,专门给大家来说书的。一个普通青年被甩的故事,让他讲得情节曲折,硬生生把午间便民档拖成晚间八点档。他听得直乐,也不调台了,而是拿手机打开录音,把这个人的感情哭诉全都录了下来。

那个人说话,宋亚天也跟着说。他脑子转得飞快,奇思妙想信手拈来,顺着这个人的经历设置了许多节外枝。田一川听得也越发兴奋,偶尔插入一两个点子,宋亚天就顺着他说,最后居然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大纲。

有起有落,有高潮有结局。

就差细化台词,便成一个剧本。

宋亚天大多剧本,尤其是早期,都是他和田一川一起在湖边写的。

田一川为了偶尔从水泥森林中逃离休憩,在城外大山中买了一片湖,在湖边建了小屋,桥面上一张桌两把椅,桥面连通一条狭长直通湖心的栈道。湖对岸是码头,停着船,傍晚时分驾船驶向湖心,看头顶云涌日落,简直想不到还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光。

这里安静,无人打扰,写剧本再适合不过。

二人或者桌边对坐,或者在船上,宋亚天讲构思,田一川补充;宋亚天写,田一川改。他们写得常常忘了时间,日落西山,飞虫撞向光亮的屏幕,他们才各自停手,看对方一眼,然后互道晚安,走进屋中,一个向左走,另一个向右走。一个人会与谁相拥而眠,另一个人在漫漫长夜中独自辗转。

有几次宋亚天带着自己当时的床伴来过,回到景城后无一例外分手。宋亚天对此从不过问,只是有个自称真心爱过宋亚天的人对他说:“你和田少之间的距离太近,没有任何缝隙,我反而像个外人。”

宋亚天只当是笑话,没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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