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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四 · 密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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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乐天告诉张嘉明,无论什么话都可以对自己讲,无论什么话他都会安静地听。张嘉明便对他讲了,对他讲自己的童年,自己漫长的孤独岁月,讲自己在十六岁生日那天独自回国,讲自己实在没办法割舍电影,而他的家长对他讲,不乖乖表现,就不让他去片场观摩,以后也没有电影拍。所以他只好做个乖宝宝,配合他们演一出戏,好像张氏家族家庭和睦,万事兴旺。

张嘉明还讲,后来自己终于熬到了大学毕业,可以自己拍片,而制作人是他的父母,宣传费也来自家长,甚至最开始连制作班底都要用父亲的指定。他的第一部戏,他的每一部戏,都要与业界前辈比与同辈比。只是没人知道,世间千千万万人,他唯独不想与自己父亲作比。

不管怎么飞,张嘉明还是雄鹰翅膀下的雏鸟。

后来张嘉明接连拍了好几部戏,高产得可怕,每一部都是他和制作人吵翻天才能尽可能保留自己的剪辑,每一部都是成功之作。在他事业顺风顺水的时候,他那仿佛精力无穷的父亲,突然中风,折了翼。

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可是没法说话,没法走路,如何还能做导演。

事出太过突然,张嘉明不得不被迫接过权杖,背上一出生就套在身上的枷锁。

齐乐天一直以为,张嘉明拍片任性,亲力亲为,他的电影就一定是完全在他自己手中掌控的帝国。而齐乐天错了,根本不是。张嘉明几乎从未有过自由。

张嘉明的电影世界,都不完全为他所有。

那他还有什么?他一无所有。

张嘉明讲完自己的故事,探身抱住眼前的人。

“张老师,我在。”

齐乐天想讲一切都会好起来,一切都会有转机。在好起来之前,自己会陪着对方,会一直伴他左右。他没来得及开口,张嘉明便压他在栏杆上。张嘉明疯狂地亲吻他,夺走他呼吸,将他嘴唇啃噬出血。他们口腔中都是铁锈的甜腥味,张嘉明毫不在意,舔净齐乐天嘴角的血珠,继续亲吻他。

这个侵略性的亲吻持续了许久,亲得齐乐天浑身发软。张嘉明的膝盖抵在齐乐天两tuǐ之间,他的腿脚才得以支撑身体。他没给齐乐天留一丁点空间,连求饶的空间都没有,完完全全侵入了对方的世界。

张嘉明好不容易才肯放过齐乐天。他对齐乐天说:“你不会走的,你哪儿都不去,对不对?”

他的手臂如铁钳,力气之大,锢得齐乐天身体生疼。他的双手变为利爪,沿着黑色的河流爬动,发出嘶嘶响声。他的眼睛暗如纯粹的黑,宛若黑洞。

据说黑洞会吞噬一切,连光也无法逃逸。

齐乐天生出一种异样的情感,一种不冷静的、癫狂的、冲动的情感,毫无理智毫无责任可言。

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提醒自己,不要不负责任地胡言乱语。自己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必须都要兑现。

可他抵不过张嘉明,他抵不过张嘉明一遍遍问他是不是不走,哪里都不去。他感觉脚上爬过飞虫,细针刺入皮肤,吸走他的鲜血,就像那种冲动的情感,侵占了他的身体。

张嘉明将他的理智扯断了线,彻底吞噬。他在激烈地亲吻中好不容易才挤出自己的答案。

晚上回到住处,张嘉明的父母已经走了。齐乐天草草收拾了东西。他带走了两本书,一张张嘉明儿时的单人照,还有管月千里迢迢给他快递的信件。

他把自己的拍摄生活胡乱塞进旅行箱,然后洗了个澡,匆匆睡下。

那一晚他睡得不安稳,几次被脚踝的奇痒惊醒。他不忍打扰张嘉明,玩命地蹭床单止痒,可惜最后还是引起张嘉明的注意。

打开灯,齐乐天的脚踝肿得老高,皮肤发硬,摸上去奇烫无比。张嘉明轻柔地抚过齐乐天肿胀的皮肤,透出凉意。他一边抹药一边对齐乐天说,这里的蚊子特别毒,那瘙痒怕是要好几天才消得下去。

齐乐天发觉,脚踝上的刺青彻底看不出了。他不知肿消下去后刺青还在不在。如果不在,他会觉得特别可惜。

他不自觉地碰了碰,张嘉明要他别再摸,再摸只会愈发严重。

“张老师,你困吗?不困陪我说说话吧。”齐乐天根本再睡不着,只好找方法转移注意力。

“要听什么?”

“你想说但没说完的话。”

好几次,他看到张嘉明欲言又止。既然张嘉明已经开口,他便不希望对方再有所保留。一切的负担,一切不堪的记忆,他愿意和对方一起承担。

既然他已经答应过,自己哪里都不去,不会走。

半晌,张嘉明才艰难地开口:“小齐……我、我有个……算得上是哥哥的人。”

“啊?”齐乐天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嘉明的话。对方又重复一遍自己有个哥哥,他才敢确信自己耳朵没问题。他以为张嘉明是张业明和任嘉泉的独子,是那位大导演唯一的后代。

“他大我两个月。”

齐乐天稍微一想就明白张嘉明所指。他猜过,张嘉明的父母会不会因为有何外因,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想到原因如此不堪。

如果两个孩子前后只差两个月,那张业明大导演人后到底该有多么风流。

一人肚大,再与另一人上床。

人的背后有一面,再翻转过来还有一面,人心那么复杂,齐乐天永远看不透。肯把心剖开给自己看的张嘉明,是该有多难得。

齐乐天怕再碰触张嘉明的伤口,示意对方自己大体都懂了。如果他不想说,不必再说。

而张嘉明对齐乐天讲,自己说出来,或许感觉会更好受一些。

毕竟这么多年,偶尔有几次,这些话在张嘉明心中闷得要爆炸。可与他萍水之缘的人总没耐心听这些胡言乱语。他们宁愿卖力勾引张嘉明,让他多干一轮,干得逍遥自在。

齐乐天转身下床,很快又回来。他手里端着杯水,放在床边,示意张嘉明慢慢讲。他就在张嘉明对面,盘腿而坐。

张嘉明说,自己起初不知道那位哥哥的存在。他只当父母性格不合,可他总不明白,工作中如此默契的两个人,怎么走到了那一步。

后来有一天他听到房厅中的激烈争吵,他的母亲质问他的父亲,打算今后定居国外,是不是为了见那个人。

那个人。那一边。这些词,张嘉明偶尔从母亲口中听到过。

彼时他们刚刚移居国外,没有了助理,没有了应酬,也没有了莺莺燕燕。那个陌生的空间中,平时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如果碰到他父母回国拍片,就只剩他一人。张嘉明总以为过去冷淡不堪的日子会好些。

好没好他不清楚。只是过去的冷漠,渐渐变作了争吵。

他宁愿要安静的生活,他宁愿独自一人。

离他家不远处刚好是一所学校,里面有一群不安分的孩子,经常逃个学装个病,去谁家、去附近的电影院,甚至去哪片空地上,看个电影。张嘉明无事可做时偶尔碰到他们,听他们谈论自己看过的东西。

他听得兴致高涨,怯生生地走过去说了自己的名字,说了一句话,那群人里看起来满是纹身的人瞪了他一眼。那个人就是布莱恩,后来张嘉明的御用摄影师。他欢迎张嘉明加入他们的小团体,说跟着他们,张嘉明不会寂寞。

张嘉明当真开心许多。

每每和这群人在一起,在一起四处游荡,在一起随意拍拍树叶和街道,甚至在电影院一起待一天,张嘉明总能忘记一切不快。

张嘉明想来,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单纯的时光之一。

有一天,布莱恩对张嘉明讲,他们学校有一个人,和张嘉明很像,其余的人纷纷附和。他们把那个人指给张嘉明看。

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张嘉明便确定,他们所指的,就是他母亲口中的“另一边的孩子”。

那个人和张嘉明有一样的眼睛。

桃花眼,数尽风流。

他们说他叫亚历山大·张,和他们同级,是优等生,十项全能,性格开朗,几乎没人不喜欢他。他会画画,会弹钢琴,也会弹吉他唱情歌。他有自己的乐队,每次表演,他的父母都会带着三岁的小妹妹去捧场,录下来,不曾缺席。

那些话排成一列,穿成线,绑住张嘉明,令他喘不过气。

或许是听到了他们说话,人群中的亚历山大抬头,向张嘉明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只看一眼,又回过头,根本没注意到张嘉明的存在。

那天下午的活动,张嘉明缺席了。

张嘉明的不正常,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们之后不再提亚历山大这个名字,张嘉明也就不再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

夏去秋来,天色渐短。转眼间张嘉明的生日到了。在他十六岁生日那天,他的朋友们特地租了家电影院,为他放《四百下》,放《小孩与鹰》,放《狗脸的岁月》。他们吃了个很甜腻的蛋糕,最后剩了一块塞给张嘉明,让他带回家和父母分享。

张嘉明悄悄回到家,他的父母还在激烈地争吵,无休无止地为了那个人、那一边而争吵。他的母亲问他的父亲,在这个位置买房,是不是为了距离那个人更近一些。张嘉明已经听厌,他打开冰箱,里面空无一物,饭桌上也一样。他把蛋糕放在上面,孤零零地,那么寂寞。

张嘉明拿出盘子,把蛋糕切成三份,默默地走向书房,想要招呼他的父母来吃蛋糕。可他没来得及推开门,便听到他的母亲喊,喊出他一生难以忘记的话。

她希望张业明选择了那边。

她宁愿张嘉明从未出生。

张嘉明转身跑出了门。天下之大,真的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走过一条条相似的街道,一扇扇熟悉的门,然后停下脚步。

他看到眼前那家人窗户中透出暖黄色的光,桌面上放满热气腾腾的食物。高大的男主人亲吻了辛劳的女主人,从她手中接过餐匙,舀了几碗汤。他看到眼睛与他相似的少年和更幼小的女孩,坐在桌边微笑地伸出手。

布莱恩告诉他,这里就是亚历山大的家。那一边早就有了新的生活,幸福美满,与张嘉明毫不沾边。他崩溃地蹲在地上,使劲抓自己的头发。他的样子太怪异,似乎引起房中女主人的注意。

女主人走出门,站在张嘉明身边,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张嘉明听后,慌张地拔腿就跑。

他跑回家,上了楼,拿了自己的护照,揣上每天起早送报纸、为人帮忙赚来的几百刀,冲出了门,彻底甩开重复的争吵。

自始至终,本应是张嘉明最亲近的人,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天晚上张嘉明最亲近的伙伴们把他送到机场,同样用自己赚来的钱为张嘉明凑出一张回国的单程机票。他们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并且告诉张嘉明,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再会。

张嘉明在机场等了一夜。十二点结束之前,他的朋友们在机场为他唱了生日歌。他们有门禁,必须赶回家,张嘉明则独自留在了这冰冷的地方。

那夜天开始下雪,一片片落在地面。气温也陡然降低,再也没有回到冰点之上。

机场大厅有穿堂风,吹得张嘉明手脚冰凉。他用手头仅剩的一枚两刀硬币买了超大杯的黑咖啡,可以无限续杯,总是热得烫手。

全身上下,至少还有指尖可以是温暖的。

他终于捱到天亮,捱到雪停,终于踏上回国的飞机。他在飞机上睡得昏天黑地,一觉醒来,自己回到了最初来到世界的地方。

而那个地方,再也不是他的家。

张嘉明举目无亲。他走出机场,茫然无措。好在有个好心人借了他手机,他拨通了唯一记住的号码,田一川的号码。

明明是张嘉明的故事,齐乐天却再一次泪流满面。他从不知道自己泪腺如此发达。可张嘉明的语气越是冷静,齐乐天就越是无法控制自己。

他恨世界的不公。他甚至希望张嘉明生在别的家庭,这样一来,张嘉明的人生会不会稍微幸福一些?

张嘉明说完,嗓子已经沙哑得几乎讲不出话。他说自己很渴,伸舌去舔齐乐天脸上的泪。齐乐天见状喝了一口水,然后去亲他。每亲一下,齐乐天都问他还渴不渴。他总说渴,齐乐天就一直这样亲他。

这让齐乐天凭空生出一种错觉,他们是彼此的唯一,不可或缺。

齐乐天想,大概自己又自作多情。张嘉明那么难过那么苦,大约希望有个人能陪在他身边说说话。

那个人是谁都好,而自己又恰好在他身边。

二人的嘴角都是水,胸口的衬衣上也都沾满水渍。他们两天没换衣服,身上还是那身西装,被雨浇透过,跑出一身汗,还掠过草丛和铁锈。他们略带嫌弃地彼此看了一眼,硬扯出个笑,然后脱掉衣服去淋浴间冲了个澡。

他们很久没挤在同一间淋浴间内了。在国内时,他们经常这么干,为了更暖和点,也为了被沫子糊住眼睛时有人能帮忙浇盆热水。出了国之后反而可以一直开着花洒,水温适宜,不管冲多久也不必担心热水不够。

齐乐天半天没动静,张嘉明便问他有没有洗好。他点了点头,突然亲了对方一口,他说自己也感觉有点渴。

张嘉明调高水温,把他压在光滑的墙壁上,放肆地接吻。弥漫的热气遮住了齐乐天的眼,裹住他的心。他也再不用担心会不会感冒。

明明状况好了起来,现在也有片子拍,可是齐乐天居然怀念起了生命中最困苦的时光。那段时间是灰堆,却也是挖得出钻石的灰堆。

有灰,有钻石,还有希望可以憧憬的人生,苦涩中也尝得出蜜糖的味道。

况且那时候张嘉明是他一个人的,所以齐乐天不觉得有那么不幸。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当然清楚,张嘉明想拍片,对方坚持这么久,就是为了再一次坐在导演椅上。自己怎能因一丁点自私的想法而破坏。

他们洗完澡已是天光大亮,肚子饿得能奏交响曲。张嘉明牵着齐乐天的手,去快餐店吃早餐。他们全程一言未发,却一直也没松开彼此的手。他们各自吃完两人份的早餐,回同一间房,上同一张床,换同样式的睡衣,然后在这座城市苏醒的时候,对彼此道了晚安。

齐乐天合上眼,抱住张嘉明。张嘉明对他说“别走”,可齐乐天似乎很快睡着了,没有听到。

那一觉持续的时间很久。

张嘉明和齐乐天似乎都累了。张嘉明十几年的人生,似乎压缩进两天,又让他们过了一回。这一天,张嘉明终于没有比齐乐天早起。

齐乐天总觉得,张嘉明并不是勤奋,而是睡不着。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终于证实了他的猜测。

醒时已是傍晚,天边仅剩一丁点日光漏进窗子。齐乐天借着光翻开一本笔记本。

这本笔记本是齐乐天从客房书架上拿的,上面全是张嘉明的字迹。有中文也有英文,还标着日期,大约都是他出国之后所写。里面有些故事有些大纲,还有短短的剧本,都是青涩的,不似现在那样润泽顺畅。可是齐乐天觉得,那些故事看上去都非常有趣,有些甚至是明亮的,没有挣扎困苦,少年普通地长大。

他看得入神,不自觉开始跟着剧本部分轻声念。

念到某一句,齐乐天听到床上传来声音,对方说过的话,和本子上记录的内容一模一样。齐乐天接着念下去,张嘉明居然都可以一字不落地跟下来。

好像张嘉明在帮他拍戏一样。

可惜剧本太短,只有短短十几页,很快就结束。齐乐天合上本子,下了床,对张嘉明讲,我们回去拍戏。

二人将三个大大的旅行箱推回车中,冰箱内的食物也如风卷残云,所剩无几。张嘉明给兰姨写了张字条,齐乐天也留了两句话,压在蓝色帽子的小矮人下。张嘉明开出去时,默默回头看了一眼那间房子,在心中说了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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