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月夜(增2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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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稍显诡异,因那冰床上旁还站着另一个成年男子,眸色深情,嘴里不住低喃着:“姒儿……你何时才能醒来?”

一面说着话,一面抬手在那冰床女子的脸上轻轻抚摸过去,呓语一般于她耳边低唤,饶是李秀色离得甚远,也莫名升起一股背脊发凉的鸡皮疙瘩感。

这男子看上去年岁至多不过三十,模样极为清俊,眉眼与颜元今似有几分相似,着一身玄色云纹襕衣,头戴金玉冠,配羊脂玉发簪,精致典雅中不份贵气。

想来,便应是那广陵王了。至于“姒儿”,或是这已故的王妃名讳?

李秀色目光再不由自主朝着冰床上望去,一时有些发怔。难怪颜元今会生出那样一张脸,她见过无数少年,少有几个似他这般能称得上“漂亮”一词,穿来后也见过不少好看的女子,环肥燕瘦,个个花容月貌,尤其乔吟更称得上天姿国色,但若同床上这沉睡着的面孔相比,却依旧逊色了半分。

可便是这样一张脸上,为何会长满了僵斑?过去曾听卫祁在提起过,这斑只有僵尸面上才会起……此外,顾隽不是说颜元今母亲早死于难产?为何又会出现在此处?

疑团重重,令她心中好奇万分,尚在思索,却忽见那广陵王言谈举止愈发病态,似有些痴魔至疯癫,而小小的颜元今站在一旁,面无表情死咬着唇,几度转身想逃,却丝毫也逃不开。

李秀色察觉气氛压抑,还未反应,竟转眼又置身于燃满烛火的殿前。

似出于一座庙宇寺观的空寂大堂中,身着素衣的女子跪于圆蒲之上,朝着面前身着蓝衣的老者微微行礼,低声道:“长姒来取药。”

那老者立掌回礼:“王妃身怀六甲,无需这般礼遇,快快请起。”

李秀色眉心一跳,先朝那自称长姒的女子腹部看去,见那处果然微微隆起,目光再落向女子面上,赫然正是上一瞬还躺在冰床上的广陵王妃。虽不施半分粉黛,却已然人间绝色,大抵因多了几分生气,倒比方才更叫人惊艳。

广陵王妃便在这时稍稍抬头,耳侧闪过一点寒光。李秀色定睛一看,才发现竟是一枚耳钉,似镶了白色钻面,流光溢彩。

她下意识皱了皱眉,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耳上那两个。

还在愣神,便听老者低声道:“骨肉至亲,王妃可想明白了?”

“长姒不悔。”

老者面色犹豫只增不减,又沉声道:“这孩子无罪。你身为亲母,倘若杀他,便断了他出世机遇,无此般机遇者,等同于被人世抛弃,再无转世之机。”

“他本便不该出生,”广陵王妃似无半分犹豫:“得不得转世,与我没有干系。”

声音决绝,令远观的李秀色也为之一怔。

老者默念了一声”罪哉”,再轻叹一口气:“王妃假借保胎之名,令我行杀胎之事,我欠下令父一命之情,你这却是要老道与你同行孽果,入无间地狱。”

广陵王妃叩首一拜:“求大师成全。”

她抬手抚上腹处,如抚上虚幻的孩童面庞,而后轻轻一掐,良久,方低声道:“……求求你,便让他死罢。”

李秀色于一旁黑暗中远观,心下愕然。

让他死……让谁?颜元今?

他还未出世,便被自己娘亲盼着去死吗?

她仍在失神,却见那老者终是叹了口气,而后自袖中掏出一方玉瓶,递了过去,低声道:“七日后发作,老道届时去取尸水,而后你我永不复相见,也请王妃莫要再来。”

话音落,画面便又是一转,李秀色于猝不及防的晕眩间还未站稳,便忽听见一稚嫩童声道:“他是个怪物!打他!”

她当即睁开眼来,便瞧见几步之远的草地上,锦衣华服的小世子正倒在地上,神色痛苦万分,周遭围了无数小鬼要对他拳脚相向,甚至有人抱了绳索来,险些便要套去他身上。

她眉头一皱,几乎想也未想便冲了上去。

李秀色于黑暗中正默默回忆至此,忽觉面上贴着的手一松,视线终于清明起来,而眼前的小世子依旧还在紧紧盯着自己,似还在等一个回答。她想了想,终于问道:“世子,您希望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希望?”颜元今轻嗤一声,尤带婴儿肥的脸上现出一抹冷酷的笑:“倘若你是假的,我便斩了这幻境,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竟都敢在我眼前捏出来,倘若你是真的,我便斩了你,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进。”

“……”

果然方才对他的恻隐之心就不该有,干脆叫那群小鬼踢死他算了,李秀色恶毒地想了一瞬,而后一拍脑袋,立马站起了身,离他半步远道:“那、那我还是假的罢。”

广陵王世子静静看她半晌:“你明明是真的。”

……那这厮还问个什么劲哪!耍她玩吗?

李秀色问道:“您如何看出来的?”

颜元今没说话。这小娘子是活生生的人,方才摸也摸出来了,眼睫扫得他掌心难受。她居然出现在这里,居然救了他,居然不是个虚幻,怎么想怎么离谱。

李秀色见他未答,便试探道:“世子,您应当不会砍了我罢?好歹我方才也是见义勇为地就了您一次性命……”

颜元今瞧见她面若菜色,又觉得好笑,未提砍不砍的事,只抬头道:“说说罢。”

李秀色一愣:“说什么?”

“说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又都看见了些什么?”

这问题问得比方才更加危险,李秀色清清嗓子,正思忖如何应对,却忽听他嘶一声:“不行——”

五岁小世子仰着头,面色很有些不满:“本世子这么同你讲话有些累”,他皱了皱眉,硬邦邦吩咐道:“你坐下来。”

李秀色低头,发现眼下这角度自己确然是占了上风,不知该不该笑,稳住了神色,只点头道:“好。”

身后便是长亭,她盘腿就亭边一坐,扭头朝那小殿下看去,却见他也一甩袖子,就势坐了下来,不过特意比她坐高了一阶,再拍了拍衣尾,方才心满意足道:“好了,交代罢。”

幻境情景未变,却在二人坐下时一瞬由白日转为月夜,李秀色抬头瞧见漫天星子,忍不住惊呼一声:“这、这……”

小世子却毫无波动,单手托着下巴,小脑袋一歪,问道:“怎么了?”

李秀色将没见过世面的呼喊瞬间憋回了肚中,系统说幻境由心魔情境而成,缘何此刻会突然变成这般舒适好看的凉夜?难不成这世子眼下其实心情还不错?甚至还……还很好?

怎么会很好?受了刺激心情逆反了?

虽不知因何至此,但许是夜色壮人胆,李秀色便诚实道:“世子,我若说我全都看见了,您生气么?”

颜元今不答,风吹得他辫尾铃铛轻轻摇晃,清脆悠扬。

李秀色见状,又道:“其实……其实我并非是想窥探您。只是觉得,若您想找人倾诉一下的话,我倒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反正……”她清清嗓子,孤注一掷道:“反正我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见了,您总不能抹去我的记忆,或是挖了我的眼睛罢。”

见他不说话,便再接再厉道:“您不用不放心我。我从小便很会守口如瓶,旁人告诉我的秘密,我从不跟另一个人讲半个字,真的,世上没有比我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挖了你的眼睛,”广陵王世子点头,有意吓唬她:“你倒是供了个好法子,也不是不行。”

“……”

李秀色立马不吭声了。果然,他心情好是他的事,这厮只有怒时殃及鱼池,断没有好时大赦天下一说。

李秀色低头拔了根几根野草,一边在手中漫无目的地缠着,一边开始思忖要怎么从这幻境中出去,晚风宁静时,忽听台阶上人低声问道:“她是不是很美?”

诶?

她诧异回头看了一眼,见对上颜元今瞧过来的目光,立马心虚又将头转了回去,而后点了点头:“很漂亮,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

颜元今“嗯”了一声,续道:“但她是个怪物。”

“打她被留在那张床上起,便是个怪物了。”他忽而自嘲一笑:“怪物生了怪物。”

李秀色缠草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您生得这么好看,就算是怪物,那也得是怪物界最漂亮的小怪物。”

颜元今沉默一瞬,古怪看她一眼。

他方酝酿出来的愁绪被她这一句散了个空,只得又酝酿了片刻,而后继续低沉道:“那怪物不喜欢我,不想让我出生。”

李秀色转头看他一眼,点头道:“可您还是出生了!不仅活得好好的,还高大帅气,阳光开朗,甚至还学会了骑马、射箭,武功也是一流的,您真厉害。”

颜元今又一次沉默了。

他忽而皱了皱眉,愈发古怪看她一眼,而后头一回有些失语,酝酿出来的郁结再一次荡然无存,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了。”

他朝她手里望去,方才便瞧见这丫头在那揪了野草在那绕来绕去了,也不知道在绕什么。

没等她回应,他已主动下了一极台阶,就势坐在她身边,没好气道:“你在做什么?”

话音刚落,便见眼前的小娘子转身,递来两根绿葱葱的草编小狗,笑吟吟答道:“在哄您开心。”

广陵王世子微微一怔。

他目光朝这两只小犬望去,虽稍有些毛糙,形态模样倒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没想到这紫瓜看上去是一双笨手,竟还能做出这么灵巧的玩意。

这么想着,视线再不由自主停在她手上,他曾夹伤过这双手,至今甲盖下都依稀可见存着淤青,那日她在僵尸洞中因握剑狠狠划伤,他也只是在她晕时随意用药粉朝上一洒,疤痕似也还未消。

饶是如此,她还是这么认真地做出这个东西,说要哄他开心。

看来她那次马车里说的没错,她对他似乎确然是一番真心……

颜元今这么想着,内心升出一抹怪异感受,过去也并非未见旁人示好纠缠,每一桩都令他感到厌烦,可唯独今日,此时此刻,这小娘子此举却似乎莫名令他罕见地没有升起半分排斥。

他看向她的眼,清澈明亮,宛若清泉。

那清泉波光莹莹,原是她眨了一眨:“世子,我做的可好看?”

颜元今下意识挪开目光,摇了摇头,口是心非道:“丑。”

李秀色也不气,她早知道他口中蹦不出两句好话,便兴致勃勃地一手举起一根草编小犬,让它们相对而立,先晃一晃左手那个,捏着嗓子道:“你咬我,我要打死你!”

“汪汪”一声,作势便要冲右手撞过去。

右手那个嗷一嗓子道:“你敢!”

而后率先出击,瞬间将左手的小狗击倒在地,一顿暴揍后,气势汹汹道:“我可是犬中之王,以后谁敢再欺负我,我便将你们打得满地找牙!”

一出好戏演完,期待地看了眼五岁小童,却见他默了一默,没什么情绪地道:“你是在骂本世子是狗?”

“……”李秀色诚恳道:“倒没有那个意思。”

颜元今盯着她的脸,忽道:“你今日所见所闻,若是出去同旁人乱说半个字,我便弄死你。”

这厮应当也是有些信任她,否则方才也不会同她说那么多,可说便说了,末了还非要硬邦邦要挟上一句,他便这么没安全感?

李秀色只得叹了口气:“我惜命得很。”

广陵王世子似才满意了,摊出手道:“拿来。”

李秀色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忙将手里东西递上去。

小世子摆弄了一瞬,颇有些嫌弃地道:“这是什么草?”

“狗尾草。”

“好难听的名字。”

“……又名谷莠子。”

颜元今抬手随意揪起小狗的毛:“也不怎么好听。”

李秀色托腮:“我儿时会用这草编很多小玩意,什么小兔子、小星星、还有小戒指……”

广陵王世子快要那草毛揪秃了,漫不经心道:“不是怕狗?还编狗。”

李秀色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李秀色看着他的手,饶是他眼下岁小,这双手已然生得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很是好看,唯独就是有点欠。她有些心疼起来:“世子,您都快将这小狗拆散架了。”

颜元今一脸不以为意:“倘若坏了,你再做一个便是。”

李秀色皱皱鼻子,这厮这么不晓得爱惜,要做也不会再给他做。

气氛一时又安静下来,眼下氛围良好,她却有些失神,也不知这小世子何时坐至了自己身边来,虽仍是与自己保持了些距离,但好在态度也不似平常那般疏远她,连那“需离他三步远”的命令竟也似不作数了。

正思忖着,颜元今却在此时忽然侧头,啧一声:“你老盯着我看做什么?”

李秀色诚实道:“我瞧您眼下这模样挺可爱的。”

她说的是实话,能瞧见幼年时期的广陵王世子,着实是给她这一遭穿书之旅留下印象深刻一笔,似还将二人关系拉近了一些,反倒是要好好谢一谢那飞僵。

颜元今闻言却是面色一黑:“你胆子不小,什么话都敢在我面前乱说。”

李秀色立马又闭了嘴。她还记得方才这小世子的几句警告,虽说他现在于幻境中,但倘若秋后算账,怕少不了她苦头吃。

见她不说话了,黑着脸的孩童反倒扫她一眼,而后想起什么,问道:“你的幻境是什么?”

李秀色“啊?”了一声。

颜元今见她讶异,面色露出几分奇怪:“你不是因出了自己的幻境,才不小心撞进我这里来的?”

李秀色愣了愣,只得连忙点头:“正是。”

倘若被知道她体质特殊并无幻境,恐会遭他怀疑,还不如直接顺着他说下去,便随口编道:“我并未看见什么,就随意回忆起了孩童时期一些旧事,起了些归家思绪。”

“归家?监□□?”

李秀色抱着膝,将下巴搭在上头,朝天上星辰望了望,轻轻点点头:“我大抵很快便能回家了。”

颜元今哼道:“都城罢了,寥寥百里路,不是随时便可回去?你若愿意,眼下便走也没人拦你。”

李秀色心中无语一瞬,不与这小世子计较,他哪懂得她指的家是何处?百里?笑话,那可是超出这书中人世之外,待她真回了家,他与她也再也不得相见了罢。

她无心与他解释这些,继续望天,喃喃道:“夜色真好。”

颜元今也顺着她视线望去。

很奇怪,她一来,这幻境场景倒不再变化了。

苍穹星空之下,蝉鸣绿草遍野,清风习习,似在夏夜。两人并坐一处,虽都穿得很厚,却一点也不感到热,只觉得心间清凉。

颜元今抬手弹了弹两只秃了的草犬,不知道为何,脑中忽现出一丝“倘若一直在这坐着也不是不可”的荒唐想法。

他扭头瞧了一眼身旁小娘子的侧脸,忽而皱起眉头,收了那份诡异的思绪。

不能再在此处多待。

那飞僵应有探人心境之能,眼下他无法再被调动心中魔障,正是出境的好时机。

思及此,他将手中草编狗朝怀中一塞,豁然起身,看了看头顶最亮一列的星辰布局。从方才起他便注意起这星位了,一直在四方变化,唯有中心那一颗从未动过。他盯紧那一颗,心下有了底,低声道:“乾三位,宫七向,坤十二步。”

李秀色宛若听了天书,抬头问:“什么?”

颜元今斜睨她一眼:“时机到了,带你出去。”

后者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已率先抬步向前,头也不回道:“若是跟丢了,本世子概不负责。”

李秀色一愣,忙跳起来,火速跟了上去。

大抵不过走出十步,正于那颗星子正底,夜空景象便赫然消失,转瞬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李秀色两眼再看不见其他,闷头走了一段,只觉空气又压抑下来,心中顿时一慌,抬手朝前不住寻去:“世子……世子?”

“在这。”

听见回应的瞬间,她的手恰好碰上一冰凉物什,似是谁的手,手掌宽大细腻,唯有虎口处有一层薄茧,想来是双虽养尊处优但也常握剑习武的手,还在思忖着,又听广陵王世子嘶一声:“你乱摸什么?”

“……”李秀色讶道:“世子,您、您变大了?”

一看便不是小孩子的手了。

颜元今于黑暗中皱眉。

他不悦道:“怎么?听这语气还有些失望?”

“不不不,”李秀色连忙摇头:“自然是大了好,大了好。”

颜元今哼一声:“那还不快放手?”

李秀色赶忙松手,心中叹气,方才还好声好气一块谈天呢,果然变回本尊又是这幅叫人恨得牙痒的德行。

广陵王世子又吩咐道:“离我远些。”

“可是……”

“我在这你怕什么?”他语气丝毫不怜香惜玉:“还是说也想被今今剑砍?”

李秀色忙麻溜朝后退了几步。察觉到她已不在身旁,颜元今方才掏出剑来。

黑暗中一抹寒光乍现,与之而来是剑身出鞘声响,锋利无比。

颜元今左手自袖中掏出三枚铜钱贴至剑身,右手执剑轻轻一挥,高高抬起,屏气凝神半瞬,而后重重落下,大声道:“破——!”

今今剑凌空一斩,自暗空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幽光崩现间,李秀色只觉得双目些许刺痛,忍不住朝后退了半步,半晌后,再睁开眼时,面前竟已全然恢复了清明。

视野所见,是空旷的小瓦屋、凌乱堆倒的杂物桌椅、漫天落下灰尘……和灰尘之间,衬着门外月色,轻松将剑身打了个旋后收鞘的,已然恢复真身,玉树临风的广陵王世子。

他懒洋洋瞥了她一眼:“现在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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