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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望乡(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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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许暮洲这位当事人神来一笔的横插一杠,严医生原本铁板钉钉的扣工资变成了写检查。

鉴于许暮洲是个逻辑清楚,常识明确的完全行为能力人,老院长磕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不行”俩字来。

小狐狸仗着无论怎么胡扯严岑都不会反驳,胡搅蛮缠地替严岑挡下了这次“违规”,尽职尽责地维护着严岑。

他这模样看在老院长眼里,简直是给“有一腿”三个字糊上了一层证据确凿。

“……那,那也应该补充申请。”老院长中气不足地说:“但是鉴于是患者自主意愿,严医生又在调岗休假期,就不另作处罚了,交一千字检查上来入档。”

老院长僵硬地宣布完处罚措施,也没再看他俩一眼,脚下拌蒜一般地飘走了。

张毅一脸敬佩地冲着严岑拱了拱手,也跟着一起溜了。

时间过长没有操作的电梯重新合拢,电梯门关到一半时又因为感应到了许暮洲的身体而打开,如此往复两三次,直到电梯发出报警一类的提示音,许暮洲才缓过神来,匆匆往前走了一步,离开了感应区。

电梯门重新合拢,一刻不停地往一楼降落下去。

电梯间跟病区之间隔着一条小走廊和两面承重墙,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直到电梯间只剩下许暮洲和严岑两个人,小狐狸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找了个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

刚才被抱着安慰的丢人事儿还没过去,他现在还自己往这柴火垛子上加火,许暮洲掩面,觉得自己简直是里子面子一起丢了。

严岑难得地被小狐狸震住,脑子里空转了半天,只觉得一片空白,刚才想说什么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许暮洲搓了搓脸,也没转过头去看看严岑的表情,面色自若地整了整衣领,先一步迈步出了电梯间,往病房走去。

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自然,好像刚才那惊世骇俗的“医患恋爱”言论不是他发出的一样——如果他没有同手同脚的话。

严岑看着小狐狸僵直的背影,扑哧笑出了声,他干咳一声,紧随其后地跟了上去。

许暮洲前脚进门刚换了衣服,还没来得及坐下缓口气,严岑后脚就跟了进来。

许暮洲警惕地看着他:“工作时间,你来干嘛?”

“我今天休班。”严岑把刚才从办公室拿来的一沓信纸往许暮洲怀里一抛:“院长不是说了吗,一千字检查。”

“你的检查!”小狐狸炸毛道:“你自己写。”

“我从来没写过检查。”严岑调笑道:“‘男朋友’,帮帮忙吧。”

许暮洲:“……”

什么叫自己挖坑自己跳,小狐狸一边磨牙一边想,这就是了。

“讲道理,你明明应该感谢我。”许暮洲盘腿坐在床上,捡起落在床沿的水性笔,试图跟严医生讲道理:“严成弘被开除之后,这个时间线铁定要受影响,你到时候准备怎么办。”

“严成弘不会被开除的。”严岑说。

“你怎么知道。”许暮洲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吐槽说:“这也在你的计算之内吗,大佬。”

“我忘了告诉你。”严岑抱臂靠在窗边,顿了片刻,笑眯眯地说:“这院长也姓严。”

许暮洲:“……”

小狐狸一脸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指了指严岑,又指了指门口,声音颤抖地问:“——他爹啊?”

“是二叔。”严岑纠正道,他一本正经地沉吟片刻,才说:“所以,我觉得比起扣工资写检查,还是出柜这事儿更影响严医生的人生轨迹。”

许暮洲张着口,脑子里只剩下仨字——完球了。

严岑饶有兴致地欣赏了半天许暮洲难得吃瘪的表情,才大发慈悲地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回神。”严岑说:“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永无乡会做后续处理,你不用担心。不过原本补工资就能解决,只是这下逃不过要做记忆清除处理了。”

严岑说着没忍住,唇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下去,非常不走心地安慰道:“没事,永无乡这种技术很熟练,等你结束了工作也得来这么一次,安全无痛无副作用。”

“谢谢。”许暮洲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给自己操作出一份一千字的检查,生无可恋地说:“真是非常有用的安慰呢。”

这一千字检讨最后还是被严岑连哄带骗地落在了许暮洲头上,许暮洲咬着笔杆愤愤地抱着严岑的手机,找了几份检讨模板,左拼右凑地写了一千字。

期间严岑良心发现,还帮着抄了五百多字。

许暮洲虽然脸皮薄了点,但好歹不是十分矫情的人,别扭了一阵也就完了,直到晚饭时期,他已经把这事儿忘得七七八八了。

为了见纪筠,严岑今天一直没走,大半天都留在了许暮洲的病房里看着那张带来的照片,只等着夜幕降临。

大概是觉得任务走到了尾声,许暮洲也精神充沛地睡不着觉,傍晚查完房之后,严岑替他拆了床头的香薰喷雾,安安静静地等着午夜。

开放病区十点钟熄灯,走廊里护士的脚步声直到十点半才彻底停歇,许暮洲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跟严岑对视了一眼。

“等到十二点。”许暮洲扶着墙轻声说:“如果隔壁还没有动静,我们就直接过去。”

严岑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提议。

然而十一点刚过,许暮洲就觉得手下的墙面传来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这次许暮洲是清醒的,几乎立刻捕捉到了隔壁的动静。

严岑一看他表情变了,噌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迈步就往隔壁走。许暮洲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推开纪筠房门时,对方依旧蜷缩在墙角,跟前一晚的姿势一模一样。

许暮洲站在严岑身后,视线被挡住大半,只能看到纪筠佝偻的后背——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环境,黑暗会滋生很多不必要的情绪,许暮洲看着纪筠,忽然有种时空重叠的错觉。

与前一晚不同的是,纪筠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们两个人,然后直起了身,她拍了拍自己睡裙上的灰土,然后沉默着支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我记得你。”纪筠沙哑着嗓子对许暮洲说。

许暮洲一愣。

“你们是来找纪念的吧。”纪筠说。

许暮洲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个开场白,他原本打好腹稿的说辞现在全没用了,只能凭本能接住这个话茬,才能不使纪筠在这场谈话中占据绝对的上风。

“你知道她在这里?”许暮洲盯着她的眼睛,向前逼近一步:“那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许暮洲的咬字很坚决,这是一个极有压迫感的进攻姿势,然而纪筠的眼神依旧如一潭死水,她看着许暮洲,眼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吗?”纪筠说。

她伸手将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她睡裙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小臂上愈合一半的狰狞伤口。

“因为你们跟纪念一样,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纪筠的眼神越过许暮洲,落在严岑身上:“我感觉得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许暮洲的错觉,他总觉得纪筠唇角有细微的弧度,像是在笑。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就应该明白,她已经不在了。”许暮洲试图劝她:“无论你怎么后悔,或者是想念她,她的归宿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许先生,对吧。”纪筠赤着脚向着他走了两步:“你知道‘死亡’是种什么感觉吗?”

许暮洲皱着眉,纪筠的精神状态明显绷得只剩一根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两个字,但他咬了咬牙,硬是没有退后。

“腐烂,空洞。”许暮洲说:“像一场大火燎原,草木余烬散在风里,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就像你现在眼中的这种景象。”

纪筠走到许暮洲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这个距离足够近,近到许暮洲可以从她眼里看到空洞之外的东西。

那双跟纪念极其相似的眼睛里闪着光。

“不是的。”纪筠说:“是‘失去’。”

“死亡本身有什么可怕的。”纪筠说:“可怕的是接踵而来的失去——永远的失去。”

纪筠的声音很轻巧,许暮洲却感受到了一种汹涌而来的悲哀。

好像不论任何事物,前面只要加上了“永远”两个字,都会瞬间变得重若千钧。

“第一天你没什么感觉,但是第二天等你醒来的那一瞬间,你就会突然发现你的生活里已经彻底没有这个人了,所有因她而生的生活习惯都要随之改变。”纪筠说:“直到第三天,第四天……一个月之后,你以为自己习惯了,但其实远远没有。”

“人活着,哪怕她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只要她活过就是有痕迹的。”纪筠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的声音有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她执拗地盯着许暮洲,一字一顿地说:“我有记忆,哪怕是一个转身,一抬手,一呼吸的功夫,我都能想起她还在我身边的画面。”

“这些记忆来得零零碎碎,像是一种本能。”纪筠唇角的笑意愈加明显,眼中已经沁出了水光,她跌跌撞撞地后退一步,说:“痛苦会潜藏在每一个细微的角落中,所有的细节都在无时无刻地告诉你——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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