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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静夜(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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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暮洲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睁开眼时,外面天光大亮,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点了。

宋妍抱着一本厚重的英文小说,就坐在床铺对面的窗台上,看起来像是在陪床。

许暮洲陷落在柔软的床榻之间,被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有右手的半只手掌露在被子外头,还维持着一个微微弯曲的姿势,像是之前握着些什么。

许暮洲微微动了动指尖,觉得还手中还留着被人握牢的触感。

“醒了?”宋妍的余光瞄到了他的动作,啪地一声合上书:“不太巧,严岑刚刚才出门,大概只走了五分钟。”

“现在几点了?”许暮洲哑着嗓子问。

“你应该问,现在几号。”宋妍说。

“……?”许暮洲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她,没明白她的意思。

“你睡了一天多了。”宋妍笑了笑:“睡得香吗?”

许暮洲愣了。

他只感觉这一觉睡得既沉且香,压根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睡过了一天一夜。

宋妍抱着书从窗台上跳下来,转身坐在了床边,探身过去摸了摸许暮洲的额头。

“还好,没傻。”宋妍说:“明天晚上就是罗贝尔的婚礼宴会了……许暮洲,这个任务世界要结束了。”

“结束了?”许暮洲诧异地问。他只觉得自己就在床上睡了一觉,怎么进度就已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坐了火箭一般地飞速窜了起来。

“严岑找到了重要的时间节点。”宋妍略过了严岑违规操作的环节,把许暮洲被人掳走那晚的事简洁明了地说了说。

“不对啊。”许暮洲听完了前因后果,还是不敢相信:“就这么几个小时,就把之前一直没什么进度的任务拉满了?”

“感谢凯瑟琳吧。”宋妍耸了耸肩:“她对‘罗贝尔’过分坦诚了——当然,其实跳开这个主观视角来看,这次事件很好懂。只是我们在找到切入点的时候费了些功夫,总体来说,除了复杂一点,没什么别的难度。”

话是这么说,钟璐挑这个任务给他们,却不是无缘无故的。

宋妍细想就知道,钟璐那句“精挑细选”绝不是说说而已——宋妍本身是从引导系统借调过来的,对罗贝尔本来就有印象。如果不是她在这,光凭严岑和许暮洲,对着那本日记就得走不少弯路。

何况这两个对女人一窍不通的男人还要面对一个情感依恋完全畸形的凯瑟琳。

如果不是克林脑子糊涂抓走了许暮洲,凭严岑的性格,还不会那么快对凯瑟琳服软。

这些林林总总的因素加在一起,加上严岑的兵行险招,才把一个原本时效七天的任务提前完成。

“真是……”许暮洲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出乎意料,逻辑之中。”

“至于剩下的,严岑说他会搞定。”宋妍说。

“那严哥去干什么了?”许暮洲问。

“大约是去处理克林了吧。”宋妍也不太确定:“克林是罗贝尔身边的重要人员,不能贸然处理,约莫是先支到其他地方,只要月圆之夜回不来就行。”

一提起月圆之夜,许暮洲免不了想到玫瑰花丛下那些尸骨无存的失败品。

“罗贝尔……”许暮洲顿了顿,试图找到一个委婉的问法:“有过多少供养品?”

“很难具体界定。”宋妍说:“我昨天在罗贝尔的书房中寻找到了一张牛皮卷,上面记载了这个治疗方法。罗贝尔在上面做过批注,第一次批注日期是在五年前,上面写着失败。”

“也就是说,至少有五年,他几乎每个月都要杀害十三个少女?”许暮洲问。

“可能不止这些。”宋妍说:“他应该经历了很多次尝试——虽然这些尝试没什么用。羊皮卷上的信息比我们获取的更加模棱两可,罗贝尔想要达成现在这种有规律的供养流程,应该还选用过其他规格的供养品。”

许暮洲沉默下来。

他明白这是个无法用现代道德来约束的历史世界,也明白在这个贵族掌握一切话语权的地方,那些姑娘是讨不到公道的。

严岑曾经对他说过,永无乡会评判一个人的功与过,然后从中计算所有的正负面情绪。在正负面情绪相互抵消之后,剩下的负面情绪才会被纳入到计算中去。

可是严岑没说出口的是,这种判定机制,在引导任务对象身上,几乎等同于无。

许暮洲心知肚明,这些任务对象踩在时间线发展的节点上,无意中肩负了扛起历史的重担,于是只要这条世界线还在正常运转,那么他们活着时所接收到的正面反馈就会源源不断。

——至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这些人来说,怕不是杯水车薪,压根不会对他们的下辈子,下下辈子产生任何影响。

换言之,罗贝尔不会受到任何来源于公道本身的惩罚。

道理许暮洲都明白,他不会对此感觉义愤填膺,非要替无辜者讨一个说法,他只是感到无力。

而这种无力感恰恰源于永无乡——永无乡的机制确实是完全公平的,这种公平不掺杂任何情感和道德,是一种绝对的平衡。

许暮洲默不作声地琢磨了一会儿,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从刚才以来就疏漏的一件事。

“我一直睡在这?”许暮洲问。

“对啊。”宋妍说:“不然呢?”

“那凯瑟琳呢?”许暮洲说:“她昨天晚上没有来吗?”

宋妍一时被他问住了。

“来了。”正巧进门的严岑接下这个话头。

许暮洲回过头,发现他今天只穿了一件清爽的白色衬衣,表情轻松。

“我答应了她一件事。”严岑操纵着轮椅来到床边,宋妍很有眼色地往床尾挪了挪,给严岑让出地方。

“什么事?”许暮洲问。

严岑笑而不答,只是说:“是跟任务有关的事。”

许暮洲狐疑地看着他,总觉得严岑神神秘秘的,像是瞒着些什么。

“任务的事……”许暮洲说:“不能跟我说吗?”

“我答应会达成她的愿望。”严岑说:“……或者说,我是代替罗贝尔答应的。从此以后,罗贝尔伯爵只有她一个人,唯一且永恒。”

“你这……一言不合就答应这种殉情一样的愿望,不用问问罗贝尔的意见吗?”许暮洲震惊地说。

“不用。”宋妍支着脑袋,笑眯眯地替严岑解释:“永无乡给他的任务限制是保证罗贝尔的生命安全,剩下的事,他有自主权。”

严岑又问:“关于任务进度的事情,宋妍跟你说了吗?”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许暮洲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回答才对。他的眼神在严岑和宋妍两个人之间乱飘,含糊地回答道:“说了……吧。”

“那就好。”严岑握上许暮洲的手,用拇指在他的虎口摩挲了一下,才说道:“罗贝尔的婚礼宴会安排在明晚九点正式开始,我为你们安排了七点的马车——离开庄园。”

“离开?”许暮洲第一时间看了看宋妍,发现对方也是一副意外的表情,不解道:“你是要自己做完这个任务?”

“接下来的事你们帮不上忙了。”严岑见许暮洲还是一副怀疑的神色,笑着晃了晃他的手,解释道:“记得那首童谣吗?”

“记得。”许暮洲点点头。

“那首童谣映射了这个故事,所以你只要像套公式一样把各个角色代入进去,就能明白了。”严岑说:“凯瑟琳是那只知更鸟,罗贝尔是杀害她的麻雀,其余的宾客则是参与葬礼的鸟儿们……而且在这首童谣里,有三个特殊的存在。”

“苍蝇,鱼,甲虫。”许暮洲说:“他们并不是鸟。”

“凯瑟琳为少女们争取了一个月的时间,在上一个满月时,城堡里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所以是那些少女们取走了凯瑟琳的血。”严岑用手指点了点许暮洲的心口,说道:“苍蝇是旁观者——也就是你和宋妍。记得吗,旁观者不参加葬礼。”

许暮洲明白了。

在这场盛会中,他和宋妍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这场盛大的宴会开始之前,他们必须离开。

因为他们本不该在宴会名单上。

许暮洲自己的身份是由永无乡优化生成的,而宋妍作为罗贝尔的私人医生,本来也没有参加这次宴会的资格。

“还有一个。”许暮洲说:“还有法官。”

严岑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法官是……”许暮洲恍然大悟:“是‘你’!”

在这首被凯瑟琳视作重要信息的童谣中,法官并没有正面出现在这首童谣中,它跟知更鸟一样,只是活在文字侧面的一个影子。至于麻雀,它并没有在这次法庭上接受审判,这次法庭审判的则是知更鸟。

法官审判了有罪的凯瑟琳,却也因此获罪。在这个过程中,严岑作为外来者短暂地占用了罗贝尔的身份,也获取了原本该落在罗贝尔身上的另一个头衔。

换言之,麻雀是杀害了凯瑟琳的罗贝尔,而法官则变成了目睹了全部罪恶的‘严岑’。

“太厉害了。”许暮洲说:“钟璐确实给你们俩找了个很有趣的世界。”

时至今日,凯瑟琳的死也终于有了答案。

凯瑟琳的潜意识中依旧认为自己有罪,她本能地对那些女孩子表现排斥,不光是因为她对罗贝尔的占有欲作祟,或许还有那些深埋在灵魂深处的罪恶感的缘故。

她的嫉妒和罪恶感并不冲突,两个愿望交织在一起,最终共同成为了她的执念。

凯瑟琳希望成为罗贝尔心里最为特殊的那个“爱人”,在结束这一切的同时,也成为罗贝尔生命中最后一个供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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