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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梦幻泡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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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到客栈中要了一坛酒,也不吃菜,举坛便饮。一股辛辣之气直充鼻息,几乎呛出泪来。这是他自饮酒以来,从未有过之事。“咕咚咕咚”又吃了三大口。忽而想起一人,随手掏出几两碎银扔在桌上便去了。

其时,黑夜静谧,满天星斗,清风阵阵,花香微醺。四周不时传来几声鸟叫虫鸣。

忽而,一个苍老的声音自屋内传来:“阿弥陀佛,佳客光降,何不现身一见?”

房外一人笑道:“大师真好功夫,小子喘了几口大气竟也逃不过大师的耳目,佩服…佩服…”说话间,房门开处,人影一闪,房中已多了一位白衣人。

那苍老的声音又道:“内息沉重平稳,呼吸均匀悠长,老和尚正自惊疑是哪一位高手大驾光临我甘露寺,不曾想是故友到了。真是幸会啊幸会!”

那白衣人不是旁人,正是莫流云。白天他在客栈中喝了几口酒,忽的就想起老朋友胖和尚来。念起故友,心情也顿时好了起来,便到了这甘露寺。

莫流云微微一笑,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道:“小子不请自来,打扰大师清修,真是罪过罪过。”胖和尚合十还礼,面露微笑,道:“故友光临,本是幸事,何罪之有?快快请坐。”他泡了两杯香茗,便自在东首坐了。

刚一坐定,便说道:“恭喜恭喜,几年不见,少侠武功又大进了啊!”莫流云摆了摆手,笑道:“这点微末伎俩,在大师眼中不值一晒。”胖和尚哈哈笑道:“少侠何必过谦,老和尚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少侠的拳头喽。”

莫流云道:“过谦的并非小子,而是大师。”说着,二人哈哈大笑。胖和尚又道:“少侠能够安然无恙,老和尚很是欣慰。”莫流云一怔,不知他此话何意,当即问道:“大师何出此言?”

胖和尚微微一笑,道:“那一日,有两位朋友在我甘露寺留宿,无意中说起少侠已不在人世。我这甘露寺虽也在华山脚下,但老和尚不问世事久矣,不知少侠竟已辞世,说来真是惭愧啊惭愧。”

忽而他双眼一亮,道:“此刻能够见到少侠安然无恙,当真是大大的可喜可贺。”他于当日上华山一事略去不提,以防莫流云徒增一丝内疚之感。莫流云哈哈一笑,道:“误会,当真是天大的误会。哈哈…”顿了一顿又道:“大师说两位朋友,敢问大师这两位朋友是?”

胖和尚道:“说是朋友,其实不过一面之缘。但这二人精通佛理,更兼佛法精湛,老和尚那是十分佩服的。一位叫欧阳明月,一位叫皇甫十四。好像那姓皇甫的朋友,不是我中土人士。”

莫流云道:“哦,原来是欧阳公子和皇甫公子。小子有幸在华山之巅与二位,有过一面之缘。这二人一身正气更兼身手不凡,若是有缘倒要结交一番。”胖和尚点了点头,欲言又止。这如何能逃过莫流云的眼睛。

他微微一笑,道:“大师并非俗人,此时怎的也拘起世俗之礼来了?”胖和尚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少侠说的是。呵呵,老和尚观少侠眉宇间似乎有一股哀愁之色,不知少侠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之事了么?能否告知老和尚。老和尚虽能为有限,但力所能及之事也必当为少侠排忧解难。”

莫流云听他如此说,心中一暖,轻轻叹了口气,道:“不瞒大师,确是如此。”他望着跳动的烛火,陷入了沉思,似乎也在整理着思绪。良久,他又是一声叹息,才将两年前师傅如何派自己下山擒拿花狐狸,如何卷入一统教与神风帮的争斗,如何被打落山崖,如何收服花狐狸,天残地缺如何杀了小师妹等事一股脑的说了。

胖和尚又是朗了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少侠能使花千夜改邪归正,当真是大大的功德。”顿了一顿又道:“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少侠节哀顺变。叶姑娘既已脱离肉身之苦,往生西方极乐,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况且,少侠与叶姑娘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分即尽,何必强求?正所谓‘人生如梦随风散,聚散喜忧皆是缘。’还望少侠能够看破这一点啊。”

莫流云此时仍只念着往事,隐隐约约听得胖和尚似乎在说话,但说些什么确是半分没有听进,只喃喃自语,却是听不清楚说些什么。胖和尚见莫流云如此,叫了声“少侠”。莫流云没有听到。

胖和尚提高了嗓音,又叫了声“少侠”,莫流云这才回过神来,向胖和尚歉然道:“小子生性痴顽,还望大师见谅!”胖和尚微笑道:“人之常情,无妨…无妨…”他饮了口茶,又道:“《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莫流云沉吟半晌,道:“大师,何为有为法?”胖和尚道:“有为法便是一切,一切便是有为法。吃饭是有为法,品茶是有为法,练功是有为法,修行是有为法。这个有为法,便是人生在世一切一切的行动。”

莫流云点了点头,又道:“那么,何为梦?何为幻?何为泡?何又为影?还请大师赐教。”

胖和尚道:“少侠可知前世的所作所为么?”莫流云疑惑地道:“前世?”胖和尚道:“不错,前世。”莫流云摇了摇头。胖和尚又道:“少侠可曾有过梦境么?”莫流云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

胖和尚道:“当少侠醒来时,可曾记得梦中的情景及所作所为么?”莫流云挠了挠头,道:“有时记得,有时却又记不得。”胖和尚微微笑道:“这就是了。当一个人有了梦境,醒来后或许记得梦中之事,又或许不记得。

当处于梦境时,便以为梦中所发生的一切,乃至自己的所作所为皆真实存在。但醒来后才发觉,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幻,是完全不存在的幻象。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们佛家看来,人生在世,不过也是一场大梦而已。

老和尚现在处于梦中,少侠现在也处于梦中,欧阳公子处于梦中,皇甫公子亦处于梦中,这世上所有的人都处于梦中。只有当你研习佛法,有所觉悟之时,也便是人生之梦苏醒之日。到那时,少侠便知道胖和尚所说绝非妄言。并且…”他顿了一顿,又道:“不只今生,前世也不过是一个梦。所以今世之人不会记得前世的所作所为。”

莫流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胖和尚又道:“所谓‘幻’是如此,‘泡’亦是此意。至于影嘛…”说到这里他喝了口茶,续道:“影因形而生,自然也会因形而灭。况且,这个形本身也是虚幻的,不存在的,更何况影呢?

少侠你看早上那初生的露水,每当阳光一照,尚来不及欣赏这现世的美妙,瞬间便幻化成了虚无。转瞬即逝,何其短暂!人生便如那朝露一般,亦是如此。这正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所言:‘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少侠你可能参透领悟这生命的真谛么?

莫流云微微点了点头,道:“还望大师点化。”胖和尚微笑道:“所谓色,即是眼睛看到的一切。所以,万物本空。人生诸多的苦和烦恼,皆是由虚妄产生。倘若少侠能够放下心中的执念,便不会如此忧愁。”

莫流云喃喃地重复着胖和尚这几句话:“放下心中的执念,便不会如此忧愁…放下心中的执念,便不会如此忧愁…”良久,莫流云忽的抬起头来,注视着胖和尚,微笑道:“大师良言,发人深省。小子这就去了。”说着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胖和尚摆了摆手,道:“少侠请留步。”莫流云道:“大师还有何教诲?”胖和尚道:“当年,你我以乐会友,引为知交。前几日,胖和尚偶得两件宝贝,现在想转赠给少侠,万稽少侠不要拒绝的为是。”

莫流云道:“大师怎的如此客气。当初你我相交之时,大师便送了个宝贝钵盂给小子。现在小子又怎能夺人所爱?”说到这里他才想起,当年胖和尚所赠钵盂已落在摘星峰的幽谷中,不禁唏嘘不已。

胖和尚道:“老和尚非俗人,少侠也非俗人,怎么也拘起世俗之礼来了。请少侠在此稍候片刻,老和尚去去就回。”说着,开门去了。

半晌,胖和尚拿了个薄薄的小册子和一根黑黝黝的物事回来了。他一边走一边说道:“少侠请看。”将那黑黝黝的物事交给莫流云。莫流云本以为这不过是件寻常铁棒之类的东西,哪知触手冰凉,虽不甚长,竟有六七十斤之重。

不禁吃了一惊,心知有异,仔细端详才发现这铁棒通体乌黑锃亮,宝玉流光,上开有孔洞,竟是一根铁箫。他惊疑不定的瞧着胖和尚,道:“这…这…”

胖和尚哈哈一笑,道:“这支铁箫乃是取自天山玄铁制成,我观少侠似乎走的匆忙,长剑也落在了华山之上。老和尚这里没有宝剑,这支铁箫就送给少侠,权当做个护身的兵刃吧。”

莫流云对这铁箫喜爱异常,爱不释手,但想:“大师虽乃世外高人,却也是性情风雅之辈。我虽钟爱这铁箫,却也不能如此没来由的夺人之爱。”念及此处,向胖和尚道:“这宝贝实乃大师之物,小子断不可拿了去。”

胖和尚摆了摆手,道:“这就是少侠的不是了。老和尚要将其送与少侠,那便请少侠拿去便了。再说,老和尚不过闲云野鹤,世外闲人一个,这铁箫又要来何用?”顿了一顿又道:“所谓宝剑配英雄,红粉赠佳人,这铁箫与少侠更是般配。”

说着又将那薄薄的小册子递在他手中,道:“少侠本是风雅之士,这本曲谱也一并送给少侠。”莫流云伸手接过,借着烛光,小册子上几个小篆字体‘汉宫秋月’映入眼帘。翻开看了看,的确是曲谱。

莫流云推辞再三,却是回绝不得。一拱手,拜倒在地,道:“小子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多谢大师。”胖和尚忙伸手相扶。莫流云只觉一股大力自胖和尚手上不断传来,似乎想要将自己全身托起,知道胖和尚有意要考校自己功夫。

他潜运内力,就在身子微微抬起之际,身子竟平平后移了五尺,以此卸去胖和尚的力道。哪知胖和尚竟也是如影随形,前进了五尺。二人直如没有动过一般,胖和尚仍是微笑不已。莫流云这一惊非同小可,暗忖:“几年不见,大师内力之雄浑当真不可同日而语。”

莫流云只觉胖和尚内力,仍是源源不断传来,陡然间便如五岳压顶,直有千钧之力压在自己身上。他全力运功抵抗仍是不免呼吸困难,胸口烦闷。正要运起毕生功力与之相抗,突然肩头一松,胖和尚内力竟一扫而空。

肩头压力瞬间骤减,莫流云霍的站起身来,忙双足运劲使个千斤坠的功夫,才不致踉跄摔倒。微一调整呼吸,说道:“大师武功之高,真乃深不可测。小子佩服,佩服。”心中惊疑不定,暗道:“如此雄浑强劲的内力竟能收放自如,而自己丝毫不遭反噬。大师对内力的运用实已到了化境。”

胖和尚摆了摆手,道:“老啦,老啦,不中用啦。”又道:“江湖中人多将你华山派的易龙图经和少林寺的易筋经,武当的通玄真经,并称为江湖上至高无上的武学典籍,果然是名不虚传。相当年,你师公石东流石大侠,以一己之力对付天鹰教的四大法王仍能稳占上风,而后更将天鹰教主一举击杀,都是凭借了这易龙图经的功夫啊。如今,少侠对于这本秘籍的修为,似乎不在你师公石东流之下啊!”

莫流云听他提起师公,不禁甚是缅怀。谦逊了两句,便将自己在摘星峰幽谷中的奇遇如实相告。胖和尚拍手称赞道:“难怪如此。妙极妙极,真是造化呐!双子蛇和阴阳果可遇不可求,竟统统被少侠吃入腹中,当真是天大的造化!阿弥陀佛!”

又道:“常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武学修为,以后若能勤练不缀的话,定然不可限量啊!’”莫流云微微一笑,并未说话。胖和尚又道:“不知少侠今后有何打算?”

莫流云望着跳动不已的烛火,道:“天大地大,世事浮云。大师已看破红尘,但小子生性痴顽,还是要去寻那天残地缺二位魔头。”想到小师妹大仇未报,他不禁一阵热血翻涌,顿生豪情万丈之感。

胖和尚道:“杀人也是为了救人。天残地缺两位魔头为祸武林久矣,一天不死不知还会有多少人要遭其毒手。少侠能够早日将其除去,也算是功德一件。”莫流云听他如此说,更急切想要寻到二位魔头,当即向胖和尚一拱手,道:“大丈夫不拘小节,大师所赠这两件宝物小子收下便了。”

胖和尚道:“原当如此,原当如此。”莫流云站起身来,拱手道别:“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师,后会有期。”说着,转身便走。胖和尚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话音未落,早已不见了莫流云的踪影。

他几个起落已出了甘露寺,在群山环绕的丛林中,认准方向,使上轻身功夫便发足疾奔。这一奔,当真是风驰电掣,直如那流星赶月,又恰似逐电追风,一口气便奔出三四十里。

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黑夜中华山的方向,想到将要再次离开师傅师娘及众师弟们,不禁黯然神伤。心道:“此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

忽而,他暗运内力,大声叫道:“师傅师娘,徒儿不孝。请你们二老多多保重,待徒儿心愿一了,便马上返回华山。”“返回华山…华山…”他中气充沛,声音洪亮,声音远远传到四周的山林被荡了回来,形成回声,经久不消。其内力之雄浑可见一斑。

只是这一声呼喊,却引得左近几处农户家狗吠不断。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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