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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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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死亡的临近。许河越来越着急去完成他的书。

无论许青舟在不在医院,他都会挣扎着爬起来,用医院病床自带的小桌板,颤颤巍巍的写手稿。他的字迹越来越凌乱。这使许青舟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去分辨、猜测文字的内容。

厚厚的一沓稿子,有时候连顺序也是乱的。许河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然后交给许青舟事后去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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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在整理许河手稿的时候,终于见到了陆启的名字。

“我这一生,有两个最得意的学生。一个是我的儿子许青舟。还有一个,就是陆启。”

“陆启与小舟不同。他是天才,陆启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才。”

“没能眼看着他展翅高飞,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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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河从未流露出过对陆启之事的任何悔意。

在陆启死后,他依然照常的上课,讲学。班里的学生跳楼自杀,整个学校里流言飞语四起。可是唯有许河,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依然每天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于是人们给许河冠上了古板、冷漠、不近人情、顽固不化的标签。可是只有许河自己知道,他是后悔的。

那种悔意每天折磨在许河心里。他私自扣下陆启的遗书、作业本、没能颁发出去的奖状,像是想用这些来纪念那个学生似的,可是这些东西,许河自己却不敢看。他甚至听不得陆启的名字。

在陆启死后的十六年中,许河身体的健康状况每日愈下。

除了他身体本身的原因之外,或许也与这份压抑在心底,无法排解的懊悔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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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面上的自己更加凌乱。不断涂改的痕迹与用手蹭脏的墨水污痕,仿佛昭示着书写者的纠葛。许青舟略过了大段他觉得无关紧要,自己也看得不是很懂的内容。

许河终于有一页,提到了自己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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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动乱年代长大的人,我的父母也是高级知识分子。”

“他们耿直、倔强、仗义执言、宁折不弯。因为这种性格,他们公开宣说邓吴廖的文章没有错误,所以也因为这件事情,遭到了批斗。

“那时候我十来岁,跟在父母身边,随他们一同进了牢狱。”

“我的父母是死在牢里的,我眼看着他们被摧残的不成人形。而我,也在被折磨着。”

“——那是最黑暗的时代、也是最混乱的年代。”

“就是在那时,我的身体受了伤。常人无法理解那种痛疼,而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也不好。身体的创伤,成为了我此后人生中,心底最自卑、最痛苦、也最无助的一部分。”

“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恐怕别人因此看不起我。我小时候起,骨子里就有一种教书先生的执拗。我研习历史,最崇拜的也是名留青史的文臣或诗人。而佞臣宦官,是为我所不齿的。偏偏自己遭此罪刑。”

“在随后数十年中,此事成为我根深蒂固的心结。我曾经多次尝试手术修复,却都徒劳无用。反而因为不断手术,导致创处极易被炎症感染。反反复复的炎症,最终牵连到了我的肾脏。”

“每次小解时,都似有痛处。此种疼痛不断在提醒我。”

“省我残缺、省我无用、省我有失尊严。省我以男子身份,却不全人事,无以留下子孙,续我祖辈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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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他用手盖着眼皮,揉了揉自己干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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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我无法留下子孙,所以从业之后,我便选择继承父母的志向,成为一名教师,教书育人。”

“丁卯年十月,我的学生向娟从火车站回来。她衣着褴褛,形容憔悴。怀中紧紧抱了一个婴儿。她问我:许老师,你之前说帮我……还作数吗?”

“那时,我出于自己的私欲,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继承我的意志,以弥补我人生之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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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将台灯调暗了一些,趴在了桌子上。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活着。只不过在这个家里,她好像总是低人一等,永远唯唯诺诺的谨言慎行。许河不是一个十分暴怒的父亲。他很严格,但在严格之外,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和蔼的。

即使这样,母亲仍然总会在他耳边小心翼翼的叮嘱:小舟,要听爸爸的话。

不要忤逆父亲,不要触怒他。爸爸对你很好,小舟,要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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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梦见了许多以前的事情。梦见了母亲还在时的情景。梦见了母亲死后,许河牵着他的手,接他放学回家。

那天下了大雨,许青舟的书包很沉。走到后来,他好像走不动了,于是许河便将他背在背上,脱了鞋,光着脚淌在水里。

厚厚的黑胶皮雨衣,披在许青舟的身上。他浑身都被遮住了,看不见前路。

他的脸贴在许河背上,书包太沉了。带子勒得他肩膀痛,与是许青舟哼了两声,累。

许河接过了许青舟的书包,拎在手上,拎了一会。又将书包背在身前。

小舟淋到雨了吗?他问。

许青舟摇了摇头说,没有。

于是许河又说:那你帮我把书包托着,别把书给淋湿了。

许青舟说:好。

最后在梦里,他又问:那爸爸呢?

爸爸没有关系。许河说。

爸爸是男子汉大丈夫,淋一点雨,没关系的。只要你和书没事,就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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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许青舟一直整理许河的手稿,直到凌晨一点。

他当了许河三十四年的儿子,直到许河临死前,才头一次真正意义上认识自己的父亲。

他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

许青舟睡了不知多久,随后被急促地电话铃声惊醒。

简深让他赶紧去医院,说许河又一次急性排异发作,而这一次,还产生了心血管系统的并发症。

老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许青舟急急忙忙的赶到医院。他带上帽子和口罩,进入ICU,去见许河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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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老人因为血管堵塞,浑身都泛着青紫。他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见到许青舟,也只能掀起一点眼皮。

许青舟叫了一声,“爸。”然后过了一会,仿佛回光返照似的,许河慢慢睁开眼睛。

他挣扎着起身,许青舟连忙把床摇起来。

许河摇了摇头,让他别忙了。他握着许青舟的手,断断续续的和他说话。

“小舟,你来了啊……这段日子,你总是两头跑,让你辛苦了吧。”

他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平复,像是一个寻常的和蔼的老人一样。

许青舟摇摇头,说不辛苦。然后许河又问他:“柔柔和琴琴呢,她们……还好吧。我快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们了吧。”

许青舟抿着嘴,忍着鼻腔的酸意说:“她们都很好,只是没来夷北,柔柔还说,她很想您。”

许河看着许青舟,呵呵笑了两声,突然抬了抬手说:“小舟,你撒谎了。”

“从小到大,你就不会撒谎。可是自从我病了以后……你就是总是对我撒谎。”

许青舟的手指攥紧了许河的手。许河紧接着又问许青舟。“你……怨我吗?”

许河噙着泪摇头:“爸,您哪的话。我怎么会怨您?爸,您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我怎么会怨您?”

许河低下头咳嗽了一阵。

好吗?他想。

他摇了摇头,对许青舟说:“当初是我拦着你,不让你离开文城……我是非要把你留在身边,一直留到了我要死,也没能……让你离开文城。小舟那么聪明,你本来可以飞得很高,去到很远的地方……”

许青舟猛地摇头

“我很后悔,那时候……你本来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去到外面的世界的。”

许青舟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是我……是我不争气……我……”

许河打断许青舟。

他叹了口气,仿佛怅然般的反反复复念叨:“我这辈子,教书育人,遇见了两个,最得意的学生。”

“其中一个就是你,小舟。我对你很骄傲……”

许青舟点头,许河叹了口气,又说:“还有一个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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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了一下眼睛。在临死的前的几天,或许是因为写书的缘故。他的脑子里,总是走马灯似的略过很多画面。

他梦见了十几年前,许青舟和陆启,并排站在文山中学的领奖台上的画面。

许青舟总是板板正正的站着,陆启却喜欢时不时东张西望,冲台下的弟弟挤挤眼睛。

他看着那个孩子,神采飞扬的模样。阳光打在他身上,带着些淡金色的光晕。

他像是只即将高飞的小鸟,发出清脆的啼鸣。然后就在他即将飞起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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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呵呵……”许河突然发出破旧风箱似的急促的喘息声,他双手握住许青舟的手,有些急促的说:“小舟,我、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知道了对吗?”

“在我手稿里,我还有写到陆启……陆启,你还记得吗?你之前也提到过他……”

他看着许青舟,像是想要唤醒他的回忆。许青舟噙着泪点了点头。

于是许河略微放松了一些。

他缓缓说道:“我、害了那个学生……我没能、没能像保护你一样,保护好他。”

许青舟眼角淌下眼泪。

许河说:“小舟……房子……爸没能给你留下些什么……但是一套房子,和一些值钱的书画……这些,都给你和孙女。”

“房子值钱,我知道。你将来把房子卖了,但钱,我一辈子还攒了些钱……”

许河强撑着,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样。

“陆启有个弟弟,他不学无术,是个……顽劣!我不想他……拖累了他哥哥。但是,那毕竟是陆启仅剩的亲人……”

“小舟,我……我总是听你提起陆启,我也就,总是想起他。我想,如果……还剩下些钱,你如果能找、找到陆启的弟弟……就把这钱给他……”

“他没出息、过得不好,就当……”许河断断续续的说,“就当、是我、是我这做老师的、替他哥哥、照顾他。”

许青舟哀叫了一声:“爸!”

他忍着心里升起巨大的荒谬讽刺感,泣声说着:“好,我知道了,爸。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爸——”

许河手上的力道松了松。他仰头看着天花板说:“我这辈子、两个最好的学生。你、陆启……”

“可惜……”他叹了口气,喃喃道,“你们……都没有好结果……”

“你不开心,小舟、过得不开心。爸知道……知道你一直不开心,其实心里怨我。”

“我只是……怕你在外面……受了欺负,才不让你……走……”

许青舟哭着说:“爸,我不走。我就留在你身边。”

许青舟摇头,咳两声,训斥许青舟说傻话。

他的腹部又开始有些抽搐似的疼痛。许河紧紧皱着眉头,闭上眼睛。

“休息一会吧,别再说话了,爸……”

许青舟攥着许河的手说。

一时间病房里又沉默了一阵。

半晌之后,许河睁开眼睛,又叹息了一句:“可能……我真的、不是一个……好老师吧。”

许河说完这句话以后,便睁着眼睛,呼吸停顿了很久。

然后他浑身猛的出现惊厥的症状,剧烈的抽搐起来,四肢和面部的肌肉都在抖。

他的脸上的神情狰狞而扭曲,嘴角牵动着,像是要笑,又像是欲说话。他的面上开始泛着青紫。“爸?爸!”

许青舟大叫,他看见许河嘴角不断蠕动,他把耳朵凑到许河嘴边,听见许河不断地叫:医生,医生……

许青舟的眼泪落在许河的病服上,他叫着爸,但是却没有呼叫医生。

他不断地叫着:爸……爸。

然后他的泪水汹涌的沾湿了许河的衣服。

尖锐的警报声,让值班的医生涌入病房。

他们看着旁边仪器的各项数据,又看了看许河的状况,然后低低在许青舟耳边说着:“家属,节哀。”

许青舟跪在许河的床边,握着许河犹带有身体余温的手。那双手总让许青舟有种错觉,仿佛面前的老人还活着一样。

他还活着,会板起脸来严肃的教训他:“小舟,不能没有教养!”

他还活着,会满脸顽固而不开心地训导他:“小舟,你可不能做出什么败坏家门的事情来。”

他还活着,就仿佛许青舟所有付出、承受的,都还有意义一样。

他还活着,就仿佛是许青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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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青舟跪着,心中猛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与哀恸。他趴在许河的床前,肩膀轻轻抖动着,终于嘶声大叫:“爸!!!……”

他管这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叫了三十多年的父亲。可是他是真正的,爱着这个作为自己父亲的人。无论他犯了再多的错误。

他仍旧是许青舟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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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他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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