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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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来得太快,姜诺摸到了,触发眼泪的情绪才姗姗来迟。

他说不出那种感受是什么,海面有多平静,海底下就有多波涛汹涌,又酸又胀想要宣泄出来却被压抑,没在沉寂中爆发,就在沉寂中坠下去。

“姜诺!”

有人拉了他一把,慌慌张张捧着他的脸,不知道该怎么哄,就笨拙地帮他擦眼泪,脸越来越近,近得都能亲上了——

“我没事。”姜诺挤出一个笑,反过来安慰着急的宴若愚。小三岁的大男孩比他还受伤,明明掉眼泪的是自己,他心疼地像是谁在心窝子里刮了一刀。

“怎么会没事呢,你都哭了。”宴若愚紧张到手足无措,慌神到往自己身上找原因,“你是不是不开心,这个比赛让你不开心了对吗?那、那我们回家,我陪你回家,我也退赛,我——”

姜诺双手穿过宴若愚的腰侧,脸颊无意识蹭了蹭对方的耳朵。

本来就没在肚子里打过草稿,姜诺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宴若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不是你的原因,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以前的事。

”姜诺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王招娣正好下场路过后台,他退步松手,跟宴若愚拉开些许距离,王招娣并没有侧目,但步子越来越缓,最后还是回了头。

王招娣用陈述的语气:“你是NoA。”

姜诺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不好意思啊,糟蹋了你的伴奏。”王招娣下巴上抬,那姿态和语气怎么说呢,确实挺欠教育的,十个人看到九个都不爽。

而姜诺是剩下那一个,缓缓道:“没关系,怎么唱是你的自由。”

王招娣原本梗着脖子,姜诺温和的声音一出来,她肩膀就绷不住了。

她在舞台上被汤燕关连连否定眼睛没不带眨,姜诺好声好气跟她说了一句,她眼眶就红了,咬着牙关转身往出口走,留下背影和抬起手臂用衣袖擦眼的动作。

“还等什么呢,就剩你了!”见姜诺迟迟不出来,林哲跑到后台催促,把麦克风递到他眼前。宴若愚很是担忧,想抓住他的手让他别上台了,又在即将抓住的前一瞬停住,悬在半空中,不干涉他将麦克风接过的选择。

他先做自我介绍,简简单单说自己叫姜诺就示意工作人员可以放伴奏了。四位导师的神经都绷了一整天,又被王招娣这么一折腾更是疲惫,此刻双眼闪着久违的光,期待姜诺的表演给第二轮留下完美的ending。

但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最先按下Fail键的是汤燕关,看着手里的歌词显示器再看看姜诺,一脸匪夷所思。其他三位导师也不同程度皱起眉,关注点在歌词显示器和舞台上跳转,Louis和王墨镜小声谈论,犹豫要不要按Fail,最后还是还觉得瑕疵太大,在最后五秒按下。

姜诺头顶上方两块显示屏都成了“X”,只有梁真的Pass还留下。

梁真身子往前倾,低头陷入沉思,斟酌到最后决意要按了,60秒也过去了,姜诺又一次名不符实地晋级了。

没有人高兴,所有人都看得出,姜诺的表现比海选更失水准,汤燕关甚至有些愠怒,责问姜诺:“你怎么可以忘词呢?”

在这个舞台上忘词的人不少,姜诺不是第一个,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

但第一句就忘词用没什么逻辑的freestyle强行填到结尾,他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

姜诺的态度确实让人失望,王墨镜和Louis也说,姜诺的状态不像是来参赛的。

“状态要慢慢找,”梁真永远是唱红脸的那一个,“虽然忘词了,但也不是什么优点都没有,不是所有rapper都有这么强的临场freestyle的能力。”

“那这对其他淘汰的选手公平吗?”汤燕关意味深长地看着梁真,言下之意是梁真放水。

梁真可以为自己辩解,肯定有镜头拍到,他后半程一直低头没注意时间,决定按下Fail键时正好是61秒。

汤燕关替梁真坚持标准:“梁老师,您这样会被人说成双标的。”

但梁真宁可把争议往自己身上揽:“他晋级了,就是晋级了。”

“就这样吧,辛苦大家了,晚上1vs1选人见。”他起身鞠躬,宣布第二轮结束,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录制现场,汤燕关想跟他理论都也找不到人。

同样离开的还有姜诺,他没在台上逗留,从舞台另一侧下场没和宴若愚碰面。宴若愚给他打电话,他接通后平淡地说,想一个人待会儿。

宴若愚魂不守舍地回到选手席。已经晋级的选手差不多都离场,林淮和伊斯特还在原位上等候,见回来的只有他一人,不由问:“姜诺呢?”

宴若愚干巴巴地复述姜诺的原话:“他想一个人静一静,让我们先去吃饭。”

林淮消息灵通,担心地问:“我听别人说姜诺上台前哭了,什么情况?”

“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情况,”宴若愚真的不知道,“可能那个王招娣太猛太硬,把姜诺吓哭了。”

林淮:“……”

“算了,先吃饭吧,晚上还得回来选人。”林淮勾住宴若愚肩膀想把人带走,宴若愚一动不动,谁都带不动。

“我知道你担心姜诺,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林淮叹了口气,嘴皮子也劝不动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凑近,偷偷告诉宴若愚:“制作人的休息室全在二楼,给姜诺留的那个房间靠近一个大阳台,要不……你去哪儿看看?”

宴若愚眼眸都亮了不少,感激地握了握林淮的手,转身快步往楼梯走去。休息室并不难找,但现在正值饭点,回音颇为明显的整个楼层都没动静,他小心翼翼往尽头的大阳台走去,越靠近,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也越来越近。

宴若愚原本苦闷的脸上终于有了欣喜,都想好要怎么突然跳出来吓唬姜诺,又上前一步,才发现影子不止一个。

宴若愚连忙退回来,贴着墙壁隐藏自己,偷听姜诺和梁真的谈话,梁真没有责备姜诺的意思,就是特别无奈,无奈到无力。

梁真说:“你知道你现在脸上写着什么吗?”

姜诺慢吞吞的:“……什么?”

“就在这儿,快淘汰我!”梁真戳了一下姜诺的额头,这个动作宴若愚能从两人的影子分辨出来。

“宋舟那孩子虽然也丧吧……但他愿意来参加比赛,肯定是想斗争一番,所以在歌里丧出风格丧出风采,但是你、你是整个人垮掉。”梁真长叹一口气,感概道,“你们俩简直是大小丧神。”

姜诺内疚,轻轻地说:“对不起。”

梁真不是来听道歉的,复杂又纠结:“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你以前多狠啊,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就算看不到表情,宴若愚也能从梁真的语气里听出无限的怀念。按梁真的说法,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他在更早之前披过,后来传承给别人,就像别人传承给他一样,兜兜转转到了姜善和姜诺手里。三年前他们因为这层关系有了短暂的私交,他专程来岭安找姜诺买伴奏,姜诺无偿送给他,唯一的要求是别把NoA的水印加进去。

那时候的姜诺对音乐是有敬畏心的,宁要曲高和寡也不愿意和商业化搭上边,对金钱往来非常排斥,所以只给姜善做歌,别人抛来的橄榄枝一概当没看见。

在这一点上他和宋舟很像,两人都很理想化,但他没有宋舟那样良好的家境,没受过精英式的教育,同样聪慧善良,但矜持内敛和他搭不上边,那个会写出《makeitshit》的姜诺更像今天的王招娣,充满愤怒,再用说唱做载体宣泄愤怒。

“你的愤怒呢?”梁真百思不得其解,觉得眼前这个没什么情绪的姜诺很陌生,像个落了一层又一层灰的木偶躺在角落,再落一层也没事,反正它是空心的,毫不生动的。

“……愤怒没有用,”姜诺不像是说给梁真,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没有意义,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宴若愚有些站不住地贴着墙壁滑落,手脚冰凉,一颗心在胸膛里扑腾扑腾的跳,后知后觉自己跟姜诺相处这么久,作为离他最近的人,却没发现姜诺的消极和逃避,还美滋滋以为姐姐本性温柔,远不如只同他见过几面的梁真一针见血。

但这又怎么能怪他呢,他缺席了姜诺大半个人生,他们一相遇,姜诺就已经留了大半年长发了。

“那你为什么会哭呢?”梁真问,“Lai说你从一开始就对王招娣很上心,也很关注她。”

“因为她真的好凶啊,什么都敢说,才不管能不能播出别人又怎么看她,她想说,她就说了……”姜诺笑了一下,又笑了几声,宴若愚听他笑得那么轻松,捂住嘴替他高兴,眼泪却憋不住差点涌出来。

可惜那些发自内心的笑转瞬即逝,不一会儿,姜诺就又安静了,跟梁真记忆中那个在出租屋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判若两人。杜拉斯在《情人》里写精神上的衰老,说十八岁的自己还没到酗酒的年龄,就有了一副多年酗酒的容颜,姜诺也是如此,他才二十四岁,还没到将人生参透的年纪,就有了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消极,看透其本质的虚无和无意义。

“那宴若愚呢?”梁真又问,帮姜诺找羁绊,“我看你和他关系挺不错,还以为你多多少少能被他感化,一起开开心心。”

“你说他啊,”姜诺若有所思地说,“他很好……”

宴若愚踉跄站起来,耳朵高高竖起,正襟肃然如虔诚的信徒等候神谕。

无数与姜诺有关的画面浮现在他的眼前,记忆的画卷铺开,他们回到阿姆斯特丹的教堂里。明明都没有宗教信仰,他们在木质长椅上坐了很久,没靠椅背,而是枕着对方的肩膀。

时间的流逝看不见摸不着,亘古不变如彩四壁的圣像图,他们沐浴在透过彩窗照**来的金光里,像是在那一瞬间镌刻进永恒。

“不真诚祷告者这个马甲是怎么来的?”他当时这么问姜诺,姜诺告诉他,这个马甲不是他和姜善创造的,他们也不知道第一个披马甲的人是谁,可能和给他们马甲的那个退圈rapper一样,很多年没活跃了。

他于是又问:“为什么取名字叫不真诚祷告者?”

姜诺答:“因为说唱诞生于贫民窟,发明hiphop的黑人兄弟都好穷啊,穷得生活没有希望,只能向上帝祷告。”

而如果上帝真的存在,怎么忍心让他们过这种苦日子呢。

巨大的十字架就在他们正前方,钉在上面的尸体雕塑圣洁没有任何腐烂痕迹,他们双双想到的却是瑞士美术馆里的那副《墓中的基督尸体》,基督是凡体肉身,基督是人本身。

“个人奋斗比寄托祷告有用。”姜诺说,“好好为自己活着,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

宴若愚还记得自己当时油然而生出的崇拜之意,他觉得姜诺很通透,懂比他更多更透彻的道理。而现在,当他站在1VS1的选人现场,被总导演林哲叫到号次要求选人,他拿着麦克风站在人群中间,第一句话却是想问安安静静站在最后面的姜诺,为什么你懂那么多道理,还是选择没有斗志的活。

麦克风近得捕捉到他的呼吸,他直直看向姜诺的方向。站在姜诺前面的几位选手原本以为宴若愚要选自己,两眼一抹黑怕自己的赛季就要结束了,宴若愚却迟迟没说话,让他们渐渐滋生侥幸心理,慢慢往两侧挪,还站在原地的只剩下原本被挡住的姜诺。

宴若愚嘴唇动了动,说出自己的选择:“姜诺。”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在他们眼里,宴若愚的选择是十足十的碾压,实力派顶流VS消极比赛的制作人,胜负显而易见。

而姜诺没有懊恼,很轻地一笑,没觉得特别惊喜,反而有那么一丝庆幸,自己终于能被淘汰,跟这个操蛋的由资本而不是“real”运转的世界说再见。

“宴若愚啊……他会有很光明的未来,有属于他自己的路要走。”他在一个小时前这么对梁真说,很是为宴若愚自豪。

但是他自己走不动了。

宴若愚做了八个月说唱,他也做了八个月的歌。八个月来,他没有在任何一首里加入NoA的水印,从海选到现在,他也从未自称过NoA。

因为NoA早就不在了。

从姜善离世的那一刻起,姜诺作为NoA的那一部分也死掉了。

“姜诺,我选姜诺。”宴若愚正式说出自己的选择。他们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星期后,他们需要交出一首两人合作演唱的歌曲,表现更出众的那一个晋级全国20强,另一个人淘汰。

主持选人进程的林哲问姜诺:“有什么想对宴若愚说的吗?”

姜诺摇了摇头,没有异议,主动往其他配对好的选手们所站的地方退。林哲也把手再一次伸进放着选手号次的小黑箱里选出下一位来做挑选,宴若愚没舞台从正中间挪动,拿着麦,宣战般当着所有人的面:“我有话想跟NoA说。”

这个环节只是选人不是对决,气氛一直轻巧松懈没火药味,宴若愚却仅用一句话就把大家的神经都提了起来,气场压得其他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NoA,是男人就硬碰硬跟我来一场!”

他姿态高昂,完全有信心提前将胜利收入囊中,有资本摇旗呐喊。

可他看向姜诺的眼神又是那么迫切,好像姜诺不是战败者,更不是战利品,而是他奉若星月的神明。

他向来不信神佛,但他仰望着姜诺。

姜诺要么输给他,要么重新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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